洛克王国轻风山
0.追随你,来过慢生活
你是我灵魂每天的面包。
——聂鲁达《一百首爱情十四行诗》第77首
当我走近,我是恍然的;当我离开,你却从四面八方向我蜂拥……说喜欢,分量太轻;说惬意,又过于飘忽。但是,总有什么是不能平的。今晚,月亮是细瘦的,去赴一个喜庆的约会,微凉的街头是灯红酒绿的日常烟火,车河中尽是奔向炉火的人。只有我是散淡的,没来由地,竟然想起你——想起你,心微微地动,似初恋的感觉吗——我并不知道初恋的滋味。好吧,天地通灵,在遥远的北方,心念念,意难平,不如随便聊聊吧。
世界苍茫、宏廓,而我们钟情的不过是“万一”或“唯独”,而冥冥中,这样的机缘会是谁的暗中敷设与牵引?
从雾霾中逃离,“海南和丽江会好些……”当人们无奈而安慰地提起你,你就是最后的乐园和归期。于是,卷起简单的铺盖,出发!趁着我正走在疲惫的中途,趁着我还粗糙、厚实得还不够,掀开夜幕,透口气,再把生活的粗瓷大碗捧起,再把通红的铁锭伸向沸腾的水雾……
玉龙雪山、蓝月谷,圣洁,深情,一如初见
与作家海男于东巴文化博物馆
我不是过客,我在寻找归途
束河古镇,庭院深 深深几许
1.喜乐,一如我看到的那样
试试,试着/记住一些细节。
——耶胡达.阿米亥《试着记住一些细节》
丽江是敞着的,如一个广口容器,接纳、承载、收容、包涵,然而并不表态——它的态度是:呈现。自然而然地呈现。——当它作为某种理想和意义,它已离开自身,升到一个更为广阔的境地。
四方街还在那里等着,如一个不多言不多语的人,温润、可意,有温度,有耐心。让你不知不觉就把滚滚红尘中蒙霜的心,溶化,放平。音符和着空气,飘着淡雅的沁香。
上次来丽江是哪一年?六年还是八年前?辽宁省“四个一批”人才培训。我历来是拘谨的,但那次,却破天荒地拨了“丽江陈洪金”的电话。当我在入住的宾馆大堂里见到未曾谋过面的陈洪金时,我并没觉得这个举动多么唐突——初踏这温可、祥和之地,人一下子就放松下来。我为自己的言行找到了合理的理由开脱。
那次,我像大部分游客一样,混在乍惊乍喜的人群中,把自己钉在一个小店、一个小摊,专注如一只蚊子,买了许多围巾围巾围巾、许多咖啡咖啡咖啡,分送给朋友们。见他们快乐,因而我也快乐。
但这次,我没有。
正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离晚上九点回京的航班还有些空隙,就出来转转。我喜欢一个人呆着——发呆的呆、呆傻的呆。信步闲庭,有风过耳,有光普照,坦荡,自由,安慰。几米说:“要以最慵懒的姿势,恍惚地面对这个世界。”大意就是如此吧。
乐音和缓,浮在低低的流水上,与溪岸、桥头、檐角的鲜花相互应答。一盏灯。一扇窗。一面墙。一影壁。一池水。一翎羽。一风铃。一团扇。一古瓶……水草。游鱼。松风。花树。木椅。草编。布艺。银器。盆景。假山……小客栈。咖啡馆。衣舍。茶吧。火柴天堂。尼泊尔长裙。拍婚纱。画素描……纯净的孩子。敦厚的老人。猫像晒化的冰激棱,狗像舒服的皮,滩在石板上……哪一件都恰到好处,合情合理;哪一处都令人心生欢喜。
坐在台阶上十字绣的人,一心一意烤鲜花饼的人,为悬挂的衣服吸尘的人,书写东巴吉祥语的人,煮咖啡的人,望流水的人,看图画书的人,击打手鼓的人……好像它们是一草一木、一粥一饭的孤单个体,但同时,他们又构成一个合体——如舒服的一杯普洱,温煦、快意,走到周身哪个细胞,都清楚地知道。一拐弯,就是一个童话世界。互不相扰,又浸润在同一种韵律中。
小巧。精致。梦幻。迷离。千回百转的小径,是谁的情肠。荡气回肠的音乐,是谁的思绪。你可以随时离开,又可以忽然归来。紫藤花丛半掩柴扉,溪水潺潺如悠然的弹唱。没有时空转换的疏离,更没有张大嘴巴的讶异。你是完整、真实的自己。
有时光,但不流逝。有回忆,但不沉湎。有爱恋,但不暧昧。有分别,但不悲伤。这是丽江的名片所言,真是再恰当不过了。玉龙雪山。蓝月谷。草坡。朗照。自由的呼吸。放纵的歌唱。慵懒。温情。妩媚。散淡。安谧。宁馨……所有美好词语来吧,都来了,让我编织你们!不妨仿效一下《青春万岁》。
一提到丽江,人们自然会想到两个字:艳遇。连花藤中小客栈的广告都字字确凿:“今日有房,等你上床。电话:XXXXX。提供寂寞老板娘。”但是,在你嘴角上翘的同时,美好的心定如清澈弹跳的流泉,扭嗒嗒,流向前方。
是不是有人会问:“太闲适了!想不起理想和远方。”然而,眼前的一切,不正是我们追索的理想和远方吗?!一边是:火塘、灶洞、窄门、木梯、石板路、小巷、清水流泉;一边是:互联网。微信。饮誉世界的咖啡、洋酒……如果你的行动稍慢些,快递的鲜花饼已于千里之外的家中久候了。仿佛,行走在过去与现在,穿梭于远古与未来。任何一处都可以迷失,但任何一处都可以重新起头,潸潸然,欣欣然,左右都是迷失在它的怀抱中。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人生是或长或短的旅行。旅行社直接开在四方街里,很多,十步二十步就有一个,墙上是漂亮的挂图:玉龙雪山、束河古镇、泸沽湖、虎跳峡、香格里拉……都是一色明丽、养眼的蓝、白、黄、绿,让心敞亮、呼吸顺畅的晴朗色泽。香港、泰国、韩国、台湾、新加坡等地区和国家,完全可以自由地飞来飞去。
在这里,过日子,是正事儿;散仙般,也是正事儿。喝酒、泡吧、聊天,也……疗伤。
在首师大做驻校诗人时,我曾写过儿童绘本《千古奇人——徐霞客》,知道他曾游历过云南,但并不确切知道他在丽江的情形。那天,游览被徐霞客称作“宫室之丽,似于王者”的木府,从导游的讲解中才得知,徐霞客行至丽江时得了关节炎、风湿症,腿疾严重,双脚浮肿到无法行走的程度。木府土司让他住在府中细心将养,情况有所好转时已是1940年初,土司又派专人用滑杆抬着徐霞客,行程150多天,才把徐霞客送至江苏老家。转年,徐霞客病逝。如果没有木府土司的悉心照顾,徐霞客彪炳史册的“游记”也许夭折——看来,身体的伤、心理的伤,在这里,都得到了救治、医疗。
听说我在丽江,在澳洲读书的儿子微我:“去找找小鹏的客栈吧!”那个天马行空、四海为家的年轻人,写过书、做过记者、在王府井书店门前行乞过(行为艺术),好像无处安放的青春,需要把滚烫的脚印烙在大地上,才过瘾。但是到了丽江,他停下了……我无须去确认他的客栈,如此“懂得”丽江的人太多了。
在哪里会有这样的闲适,这样的安然?我想起“寂寞与空欢”这两个词,它们一直放在我“未完成”的文档里。我喜欢它们。点开文档,正文只有四个字:“两种情绪。”日期为:2008年12月14日。但我一直没有删除这个文档。今天想起它们,是不是因了丽江的某种隐喻?
2.虔敬,圣洁的辉光荡漾
星辰都是一团旧火,而更新的火焰在熄灭。
——里尔克
拉开窗帘,就能看到雪山。这是神赐的辉光,令我睁不开眼。
来丽江之前,我还因一些俗世纠缠,曾想放弃此行。但是,莫名的招引,我还是来了。蓝天、白云、红花、绿树,毫无掩拦的阳光,直刺刺地扑洒在脸上,像朴素、自然的丽江人,迅速平抚了我的焦灼与不安。真的,它有这个能力。但它如圣婴一般,无辜得自己并不知晓。
那天,在去往玉龙雪山的路上,我们已被它的明媚、巍峨、圣洁所征服。拍照,拍照,隔着大巴晃动的窗玻璃,就拍个没完没了,像孩子们玩疯的时候已想不起合适的语言表达欣喜,只是一个劲儿地:啊啊啊……太美了!太美了!
远观已令人心动,当我们近距离地走进天然冰川博物馆,忽然又多了整肃和敬畏。那些肉眼根本无法看到的雪的细部,被无限放大:这是大陆冰盖,那是山岳冰川,山顶、山谷、山麓……海拔5596米的玉龙雪山主峰扇子陡,就是由丝丝缕缕的它们组成的吗?玉龙雪山,在纳西语中称“欧鲁”,意思是:银色的山岩。13条绵延、旖旎的雪峰,宛如白色的蛟龙,飞腾、伏卧于天地之间。玉龙雪山山体的主要成分,是黑白分明的石灰岩与玄武岩——这一点,是不是更符合纳西人的性格和审美。于是,他们视雪山为纳西民族保护神“三多”的化身。不仅如此,玉龙雪山还与瑞士阿尔卑斯山的马特洪峰结为姊妹峰,使它高洁的品质、信仰的力量普照全球。
1922年,美籍奥地利人约瑟夫.洛克4—1962)以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探险家、撰稿人、摄影家的身份,从泰缅边境进入云南,再从滇南思茅辗转到丽江,据说,这个被俄国人老外顾彼得称为“怪人”的固执、倔强、终生未婚的美国人老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玉龙雪山脚下的玉湖雪嵩村,没想到一住就是27年。他像赛珍珠、白求恩等人一样,留给中国乃至世界太多的人间食粮。在玉湖,洛克采集植物标本,研究东巴文化,撰写了大量关于玉龙雪山和丽江的文字,从而引发了20世纪西方世界持续寻找“香格里拉”的热潮——那几乎是全世界的“天堂”。
忽然想起郑秀文主演的电影《长恨歌》。那是2007年深秋,我在北京读鲁院高研班的时候,从盘锦到北京的动车还没有开通,我只好借助陆路,用浩荡的七个小时完成我从小城到祖国心脏的六百公里。“美丽的香格里拉,美丽的香格里拉……”影片中,郑秀文扭着纤细的腰肢,在昏黄的灯光下,与几个女人轻声哼唱着,那辽远的期许随着清雅的音韵,慢慢地飘到云天外,简直迷死人了——那时候,我头脑中的丽江还不确定——如今,确定之后,更觉值得深爱。诗人安德拉德说:“如果你是花,是风,是海,或者是泉水,在我的诗歌中,我把你称作爱情。”
草甸。冰峰。林海。小叶杜鹃。松萝。山茶。灵芝。河谷。平坝。碧空。牧歌……玉龙雪山,它在输送物质的同时,也供奉着我们心中的神明。
背依海拔3100米的雪山——想来,这应该是世界上最高远、最壮阔的背景了吧。360度无阻障的完美呈现。500多名演艺人员、10个少数民族、365天与雪山共同上演的风云大戏,是他们把丽江和中国,送上世界的舞台。《丽江千古情》。原生态的大型实景巨献,惊心动魄。类似的演出,我在武夷山、九寨沟、玉树、开封、周庄都看过,但这个显然不同:坚劲的鼓点。仰头长啸的马嘶。嘹亮的歌声。整齐的舞步。坛坛美酒。猎猎旗帜……复活了艰难万险的茶马古道、远古朴素的日常生活、亘古恒常的爱恨情仇……它们混合着神秘的气息,星宿的灿烂、花香鸟语,在天地之间如日月交替,轮回演映。雪山啊,它一言不发地看着,看着,宽宥如一位智者……这上天的恩宠。关于朝圣,米沃什说:愿温柔的群山和羊群的铃声/使我们记起我们失去的所有事物,/因为我们在路上看着,爱上了/在转眼间就会消失的世界。
这圣山、神山、爱山,如时光也化不尽的白色火焰,瞬息照彻灵霄。而我,在一抷黄土上草草活命,那些所谓承受不住的悲苦,不过是小欢喜小忧伤、小爱小恨,它们在雪山的“白”中自动显影——那些被烟熏火燎过的黑色枯骨,完全是无用、无力的毒素……
我举起手机,郑重地把它收录其中,转给那个我无限纠结的下半场人生,无声地泪流……那微弱的啜泣还不完整,就被那巨大的时空和无疆的宽释,吸进去……
3.那些遥远的神秘之物
更远了,我想你的那一天,/当我越过林边,在我心灵,/笼罩着天使的声音。
——雅姆《一片枯叶掉落……》
在丽江古城,我买了詹姆斯.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还有顾彼得的《被遗忘的王国》。我想借“外人”的眼睛看看丽江。
不知道是李茂春翻译的功劳,还是顾彼得天生就是优秀的作家,这本黑褐色的小册子322页,我却并不觉得难读。这样,丽江的1941—1949就如黑白电影,闪着雷雨、星辰、雪花,夹带着咝咝的杂音,扑面而来。很容易,这些画面就出现在眼前;很容易,就被那陌生的气息所牵系。顾彼得一会儿行走在寂寞的山林,一会儿在点万灵节的小蜡烛,一会儿为跳火节劈着碎柴,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强盗的追赶……曾有几分钟,我还在担心那个谋财害命的客栈老板娘,会不会对他下黑手……
凡是不知道的事物,都有它的巫性和神性。轻轻读出“纳西”这两个字,就一把把时光推到远古。
络绎不绝的四方街上、广场上,伞盖蔽日,商贾云集,酿酒坊、腊肉铺、造纸坊、豆腐坊、烤烟坊、酥油茶、烤肉、鲜花饼、打铁声、吆喝声……似乎还能听到很久以前赶街、赶集的喧闹。下午民族歌舞,晚上篝火打跳,使日子如“三口井”的水,一直不曾停歇。
顾彼得生于1901年,1941年由中国工业合作社委派到丽江。在丽江,他居留了九年。他在《被遗忘的王国》中写道:“马队用的蒙古茶具摆在屋角里。我还看到萨满教用的鼓和笛挂在墙上。这就是那些没有文字记录的旅行所留下的一切。那些旅行者们早已死去。”我惊叹于他的文字所营造出来的飘遥气场,我甚至比他更着迷于文中提到的中国茶叶、丝绸、西藏的草药、麝香、中国仕女画、手摇扇子、玉器、文物、铜火锅、佐料、铜茶壶、黑檀香木、中国诗词、瓷器、棉纱……就像迷恋老上海的月历牌、香皂和烟盒、碎步奔跑的黄包车、南京路或淮海路上叮当的报时钟……
马帮与强盗,旅人与店主、白族姑娘,腌火腿,油炸鸡,红烧鳝鱼,煎洋芋,窨酒(蜂蜜酒),粑粑,酥油茶……他们边吃饭边听琴弦弹唱,单调的音乐,哀怨的歌声,舒展的笑容。吃过早餐,草上覆盖着一层灰白的霜,穿过灌木丛、杜鹃花、松树的莽林,沿着“之”字石板路,他们上路……关于英雄与美人、爱与被爱的故事和传说,跟随他们,一点点走远……
4.美好的人,是上天赐予的礼物
不管这个古怪的世界怎样叫人忧伤,/它毕竟是美好的……
——蒲宁
是的,我们是冲着他来的——他在报幕员报幕之后走上舞台,可我一直以为这是个错误——当他操着流利的英语,身着黄色滑雪服、蓝色牛仔裤、旅游鞋,站在舞台边侧,我怎么也想不出他有86岁——他的头衔很多:纳西古乐的传人、音乐民族学家。但还是记下他简单的名字吧。他叫:宣科。照本宣科——这名字太好记了。方方正正。规规矩矩。
然而,他上半场的人生真的没有那么规矩。他的父亲是基督徒,会一点英语,因“里通外国”的罪名,他的27—48岁是在狱中度过的。他的传奇经历,让我想起柏杨和他的火烧岛——恰巧,那天看到诗人胡桑在朋友圈发出他去台湾,拜见满头银丝的张香华老师(柏杨夫人)的图文,不禁使我感慨万千,下意识地哼起《绿岛小夜曲》……香华老师十几年前寄我的贺卡和光碟还在,而那个藕裙摇曳的优雅女子和她遥远的爱情,已然落下帷幕。但谁又能不说:正义、艺术、美和爱情,不是到处流传?
我的诗集《宋:诗一百首》开篇第一首诗中有这样几句:“坚持着,我挨到最后/无须多言,我便是人间的神灵”。写下它时,我想到了巴金和冰心,那时巴金正处于弥留之际。如今见到宣科,我觉得也很适用。
纳西古乐会设在丽江古城内,吃过晚饭,随着散淡的人流走走停停,转眼就到了。而真正进到演出现场,却令我肃然起敬。
舞台上方,悬挂着一帧帧单人黑白照片,我仔细数了一下,共有三十多位——那都是纳西古乐曾经的传人,如今已经仙逝……。古乐器。古曲。老人。这正是纳西古乐的特别之处。古意、朴拙、纯净的乐曲,纳西老人长髯飘逸,面如古铜,脸上的皱纹刻满岁月的风霜,那深邃而幽远的眼神仿佛穿越远古,凌波悠悠而来。苏古笃、曲项琵琶、竹笛、中胡、小叫胡、三弦、中锣、小镲、大钹、锣、板鼓、木鱼、磬……这些名字,就是神奇的音符,一直飘在这片圣洁之土、晴和的上空。
顾彼得说,纳西族有这样的风俗:当一个人要断气时,必须很快放一枚银币在他的舌头上。如果不这样,这人将永远不能进入他先辈们居住的天堂。那么,对于这些古稀老人来说,纳西古乐就是他们的“银币”,给人生压舱?我想。
演出结束后,我买下了宣科的口述自传《公民宣科》,并征求先生的意见与他合影。他的签名虬劲有力、恣肆汪洋,仿佛是冲开坚冰的泉涌,清澈、洒脱——不仅是坐拥宣科庄园的宣科先生,还有观演的那几名外国观众——以音乐和活着的名义,我要向他们致敬。
在丽江,同样的气度和涵养,在朴素的民间也会看到。
那天,我们参观两位八旬老人的民居:男人正在屋子里生炉火。暗陈的房间里没有窗子,炉火生成的烟,顺着搭建房屋的木板缝隙,往外钻。所以,经年的木板墙黑黧黧的。但男人安然端坐,如威仪的王。他的女人呢,坐在屋子外面的石阶上,面无表情是因为她知道我们是旅人。当导游微笑着用纳西语、汉语问候她时,老人也同样回应双语。她笑了,笑得天真、慈祥——虽然已经没有几颗牙了。
5.神圣之地,遍地英雄和夕烟
永远展翅在黎明,歌唱这麻烦的大地……
——夏尔《云雀》
长江从青藏高原奔腾而下,一路浩浩汤汤,到达石鼓古镇的时候,突然转身东北,使水域形成一个“V”字形的大弯,人称“长江第一湾”。那天,我没有和沈苇兄去参观洛克纪念馆,是因为事先定下了与马力老师来看“第一湾”。
“第一湾”位于金沙江边陲小镇石鼓渡口,背倚丽江老君山国家地质公园。一块石碑立在岸边只是提示和索引,更多的话语如大江滚滚东去,冲刷着历史的河床……
辞别了壮美的山水,我们继续赶往“红军长征过丽江纪念馆”。有人背着孩子在交谈,有人提着绿叶蔬菜在赶路,有人在加工碾压什么食物,有买有卖,正如集市的特质。而纪念馆就在熙来攘往的集市中间——如秤砣,使我们轻易就掂出了小镇的分量。
有当地熟人引路,我们在一个小门庭前立住。那个小窗口就是售票处,我们对着那高度偏低的窗口问了一句,也没见人,只是听到放行的声音。
小院子干净,花草仿佛梳洗过,两个女子和一个小孩在说当地话。我们可以像在自家一样横竖乱穿看这看那。“红军长征展厅”、“红二方面军长征展厅”。展厅小是小了点,但比在外面看到门庭时想象得要好许多。而沿着楼梯下行,还有更为开阔的展厅。人声鼎沸的旅游景点见多了,这里的安宁多么奢侈。它的小和静,正适合静静回味那些动人心魄的时日。
“金沙水暖”的长征渡江纪念碑就默默地立在那里,几个外国人在拍照。俯看远处,清晰地可以看到“第一湾”柔美的腰肢;而近处,石鼓镇如母亲温柔的臂弯,把它层层环抱。我们拾阶而下,几个老人坐在回廊里闲谈,或什么也不说,面容平和地望着我们。你一问话,他们就爽快地应答;你若不问,他们就一直目送着你——犹如纪念馆正门前,那位白族老妈妈一直坐在石头前,我们拍照,她仍然坐着——这是不是对外来者的体恤。善解人意的人啊。
石鼓犹在,而那一群群冲锋陷阵的英雄呢?
高悬的铁虹桥,凌空架设于河水之上。桥面上,是否还留有红二方面军长征时的脚印?贺龙、肖克、任弼时、关向应、王震,这些闪光的名字,是否还能嗅到他们流荡的气息?我在桥上走来走去,是否可以与往昔岁月无缝对接?
那天去时,一个老人在桥头的门楣下独自奏着纳西古乐。他气定神闲,面容祥和,脚边放了一个敞口的纸壳小箱。两步开外的对面,放着一条长凳——显然,那是他想对话的邀约。但他只用音乐说话:你在与不在,音乐都是独自的。你停与不停,他都沉在旧时光里面。
木桥。古乐。轻风。逝水。穿越的是时空,不变的是情愫。也许,红军们浴血奋战的理想,就是能够让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可以在徐徐清风中,安静地弹奏古乐。
6.殉情:隆重的归途
每一支歌/都是爱情的/遗物。//每一缕光/都是时间的/遗物。/一个时间/之结。//而每一声叹息/都是一次哭泣的/遗物。
– ——洛尔迦《每一支歌》
高兴了,喝酒!不高兴了,喝酒!朋友来了,喝酒!朋友走了,喝酒!野性的豪情,也是孩子般的快乐。他们干脆、纯粹,即使是死——这原本不洁之物——他们也做得那么深情、快活。
我想,极少有人会主动地想到——死!对自己下手,那具有相当难度的自决,外延是如何的阴云密布、山崩地裂。在“好死不如赖活着”带有普遍意义的观念里,用这种极端方式处置生命,令我疑虑重重:殉情,有那么美好吗?
纳西民族有个风俗,他们认为大丈夫不应该为家务事所累。女人天生就应该生儿育女、田间劳作,操持所有家务。事实也是如此,她们以吃苦为荣、为乐。集纳西族的战神、保护神、爱神于一身的“三多”,是他们崇拜的化身。日常生活中,丈夫是否可以算作她们自造的“神”?那么,为这样的“神”殉情,是不是就可以另当别论了。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纳西青年男女信奉“不自由,毋宁死”。在所有殉情的人中,80%是青年男女的主动出离,他们以一种不同寻常的“完美”方式,达到自己的完美预期。与上吊、跳崖那些死相比较难看的方式相比,这种方式结束生命,是不是自设了“理想国”?
——要死就死定了!
他们知道一种办法肯定死定了:吃油煮黑草乌根。吃了它,人的喉头立即瘫痪,叫喊和呻吟声都无法出声,因而任何的搜索与营救都无法进行……“我发觉一个姑娘处在昏迷状态中,看来是在凌晨她吞下了四两生鸦片,是溶化在一碗醋里喝的,此外还吞了两三个金戒指。”这是顾彼得记下的,但不如来点黑草乌根更干脆、利落……
在东巴博物馆,有一个橱窗专门展示了祭祀殉情的仪式挂图。大祭风仪式,为非正常死亡者的亡灵超度的仪式,似乎也成为构成神秘纳西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玉龙雪山,就是纳西人无限崇敬的十二欢乐山,是痴情男女选择殉情的佳处。在那里,鲜花遍野,没有痛苦忧愁。在那里:“红虎当坐骑,白鹿当犁牛,野鸡来报晓,狐狸做猎犬。”在那里,青春定格,幸福永驻。他们可以吃花蜜、饮露水,可以躺在浮云之上,可以影子般缠绵……丽江可以称做世界的“殉情之都”吗?这个崇尚自然、崇尚祖先、崇尚鬼魂的民族,保留了太多的原始性、血缘性、地域性等宗教色彩,这令人难以置信的无尚荣光。
我迷恋色彩,但又记不确切。正巧那天在一个画家微信群里见到链接的色彩名称,我比对一下,确认蓝月谷的蓝应该叫“三青”。那种蓝,让我想起九寨的蓝,望着它,那种想哭又哭不出的复杂感受,重又无端袭来……水中氤氲的倒影不是幻觉,是树。两棵树。双双对对,直观得令我想起殉情的纳西青年男女——他们心手相牵,共赴天堂的美丽愿景,清晰浮现。
在这圣洁之地,是不是更值得死一回?——何况,以爱情之名。
7.祝福与祈祷,永不停歇……
宽恕我说了这些话。/再把这些轻轻,轻轻地念给我。
——曼德尔施塔姆
我总是同情阿托里妇女,她们背着沉重的装满食品和酒的篮子,而她们的男人骑着马得意洋洋地走了。有一天我问其中的一个妇女,那时她刚把一个沉重的篮子抬起来背到背上。
“太太,你们为什么不得不背所有这些沉重的东西,而你们的男人几乎总是空着手骑马回去呢?”
她转过脸来对我说:“晚上哪个女的会喜欢一个疲惫不堪的丈夫呢?”
上面这一节,是顾彼得的文字,原谅我大段大段地抄录于此。此前,我从未这么干过。但这一次,是个例外。它们像并不刺眼的珠玑,需要我们颤抖着捧在手心,再轻轻地,轻轻地吹掉岁月的尘埃,在温软的灯光下,显露出一个民族动人的质地和本色。
《被遗忘的王国》不会被遗忘,它在丽江,在天边,在每一个梦想美好生活的人心中……上天,请赐给我一颗星、天使的声音、跳动的火焰,把理想和现实,一一照彻……
2015年11月10—19日
玉龙雪山大型实景表演|祝福与祈祷,永不停歇…
(发表于2016年6期《作家》“记忆.故事”专栏 文中插画均为宋晓杰作品)
作者简介:
,1968年生于辽宁盘锦。已出版长篇小说《在城市背面呼吸》、散文集《流年》、诗集《忽然之间》、儿童长篇散文集《暖暖的星星索》等各类诗、文集十七部。一级作家。曾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2011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辽宁文学奖、2009冰心儿童图书奖、全国十大散文诗人奖、第六届全国.散文诗大奖、《扬子江》诗刊双年奖等。参加过第十九届“青春诗会”和“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2012—2013年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现供职于辽宁文学院。
“小剧场”文章皆为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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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6264362@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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