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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不知身是客(梦里不知身是客)

梦里不知身是客
按:不知你是否曾怀疑,我们只是生活在一场梦里?这又会转化为另一个终极问题:生命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人生如梦”,里面包含了对生命本质的思考。本文节选自《梦》,是“哲学系”丛书之一。作者试图通过解析梦境,探讨关于生活、存在与爱的意义。

让–弗朗索瓦、本杰明与同学参观一场虚空派绘画展览。这些静物画代表着逝去的时光。他们欣赏着十七世纪荷兰画家皮耶特·思提维克的《羽毛帽静物》。

画作中所有元素表现了生命的断续:一颗骷髅头讽刺般地戴着一顶羽毛帽,一盏熄灭的蜡烛,一支烟斗和一些烟草,一本摊开的、我们能够读到标题的书——康斯坦丁·惠更斯的讽刺诗集,嘲讽了人类昂贵的挥霍和时髦的心血来潮,还有一个本应盛满红酒的皮质小酒瓶摆放在远景中。

这幅画令弗朗索瓦想到人类事务的转瞬性:万事都将逝去,没有任何是持久的,生命如同烟斗中的烟雾或是蜡烛的火光一般消散,宛如梦境转瞬即逝,甚至比起梦境更为不真实。

帽子由上好的蓝色天鹅绒制成,羽毛轻盈,书皮经过精心鞣制,我们仿佛还可以听到烟草叶子燃烧时咝咝作响的声音:这件完美的艺术作品所表达出的虚空感,给予观者一种颇具吸引力的愉悦。羽毛帽子让人几乎忘记了头颅的存在。

本杰明还想拔出那个皮质酒瓶的瓶塞,品尝里面的藏物,甚至想与弗朗索瓦去喝一杯,向他展示生命的浓稠与真实。描画稍纵即逝等于认同“人生如梦”,还是说能够让人们从昙花一现中找寻到一种美呢?

为了将生命与梦境相比较,让–弗朗索瓦又盯上一幅画作,其主题在多个宗教文献,尤其是《旧约》中出现:恶人的好运、凯旋与成功被描述为欺骗性的梦,作恶之人终将徒劳无获地醒来。地上的所有生命,无关善恶,仿佛都是等同的,像一场不真实牢靠的梦。

根据《传道书》所述,人生本虚空(vanité):它很短暂,不牢靠,被投入无关紧要的事务中。自然现象或是人类行为在地上无限期地重复着,没有进步亦没有完结:

“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认知是无用的:“万事令人厌烦,人不能说尽……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那些声称能够洞察的人是失去理智的,他们的话语也如梦一般空洞。

人类事务稍纵即逝的属性亦能够被除了梦之外的其他意象所表现:诗人把时间的流逝比作流淌的河水,把衰老比作枯萎凋零的玫瑰,把人类不牢靠的创作成果比作坍塌的纸牌塔。梦的意象不仅仅是昙花一现的变奏曲,它依托于一条通过类比得出的推论:梦相较于世俗生命就如同世俗生命相较于另一重生命。

当我们从梦中醒来,梦境对于我们来说,仿佛是不真实并带有迷惑性的:在白日的光芒下,它的虚无如此醒目。那么,什么是清醒的类比对象呢?什么使我们的世俗生命显现得如此不真实和不可靠?据《传道书》所述,真实的生命、真正的现实存在于上帝眼中的永恒,超越了时间范畴。

因而,我们必须通过死亡才能进入真正的生命。在帕斯卡尔看来,这是生而为人的悲惨境遇:“生命中,我们自认为清醒的大半时间,其本身不过是梦境罢了,……我们死时才能从中醒来。在这场梦境里,我们几乎没有对真善的准则,就如同我们在自然睡眠时也几乎没有一样。”思想是幻想,如梦境中虚无的想象一般,我们通过理性无法认知何为真实,何为善良。

我们不断寻求娱乐和消遣活动——捕猎一只野兔、投入一场战争、组织一场大型海洋探险——只是为了忘却自身脆弱的、必将逝去的境况。我们不愿考虑生命稍纵即逝的特性,但这却是我们唯一需要思考的事物:“在这重生命中,除了希冀着另一重生命而外就再没有任何别的美好。”我们就像戴着镣铐、被判了死刑的囚徒,玩着牌局,只为遗忘行刑的逼近。

然而,我们又都清楚:“无论全剧的其余部分多么美好,最后一幕却是流血的;我们最后把灰土撒到头上,于是它就只好永远如此了。”真实是神圣的,远非政治和科学中的自命不凡:我们需要打压自己无能的判断力,去听从上帝。基督在苦架上的牺牲和他随后的复活向我们昭示,唯一值得的就是对来生的期许。

我们唯一的伟大,就是认识到了自己的软弱无能,自己作为造物的地位。生命本是场梦,而我们只能够在苏醒的一刻,即死亡之时,实现自己的存在。

死亡能够扮演这个角色,是因为类比法(analogie)已经建立了一种逻辑。但类比不是一种证明,它同样可能带有欺骗性。在《自然宗教对话录》中,大卫·休谟批判了“宇宙设计论”,即一个通过类比推论得出上帝存在的证明。看到一栋供人居住的建筑时,我们认为它必定是一位建筑师的创作:房屋的元素不是偶然和无意的结合,它的建造包含着一种智慧。

我们能够由此得出结论,宇宙必然是由全知的上帝进行统筹的吗?在休谟看来,一间住宅和宇宙之间有着太多的不同,以至于类推不当:我们无法获知宇宙是否为一个整体的统筹。同样,我们也许要问问自己,生命转瞬即逝的属性是否能够让我们得出人生只是一场梦,而我们终究会从中醒来的结论。世俗的生命本身难道只是一种表象吗?基于何种实在,我们能够对它做出如此判断呢?

卡尔德隆在《人生如梦》中探讨了这一问题。这部作品讲述了波兰国王、伟大的数学家和星相学家巴西里奥的故事。

他在儿子塞西斯蒙多出生前观察到众多不祥的征兆,心感不安,于是为其占卜。巴西里奥发现儿子将会变成一名暴徒、一位执拗的王子,最终成为凶残的独裁者。他散播儿子一出生便夭折的消息,然后将他关押在一座山林塔楼里。塞西斯蒙多唯一的陪伴克罗塔尔多负责教授他科学知识,指引他信靠天主教。

二十多年后,巴西里奥为验证儿子的性格做了一个实验:塞西斯蒙多在沉睡中被运进王宫,从宝座上醒来,突然拥有了做一天国王的权利。巴西里奥决定,如果儿子表现得好,就将其重新认作继承人,但如果表现得不好,就把他再次关入塔中,以为自己只是在梦中做了一天的国王。

早上,塞西斯蒙多从宝座上醒来,表现出暴力和不公的行为。第二天,他发现自己又身处塔楼之中。塞西斯蒙多由此得出结论,生命是一个幻觉,一种虚妄,还不如一场梦更为笃实。塞西斯蒙多被他刚刚经历的事深深困扰,他到底是在塔楼中醒来,还是在王宫中醒来?

他变得对行动无动于衷,再也看不到世间的一丁点真相:恐怕他准备好了将自己的存在仅当作一种表象,而唯有一朝死去,才能真实地存活下去。但在卡尔德隆的作品中,人生如梦并非人类的真实境况,而是一场政治操控:巴西里奥是塞西斯蒙多奇异命运的始作俑者。在他的命运中,梦境和真实在世俗生命里相互从属:如果塔楼中的生活是真实,则王宫中的生活是梦境;如果王宫中的生活是真实,则塔楼中的生活是梦境。

除了塞西斯蒙多之外,没有其他子嗣的巴西里奥需要一位继承者:他把王冠传给了自己的侄子,莫斯科公爵阿斯多尔福。波兰人民对于被异国公爵统治感到愤慨,于是一队士兵来到塔楼中找寻塞西斯蒙多。

万分焦虑的塞西斯蒙多看不到区分真实和梦境的任何标杆,由此得出结论,生命或许是一场梦,但即便在梦境中,好好经营人生也并无任何损失,于是他决定践行端正的品行。这部作品包含着一层道德内涵,几乎接近斯多葛学派的哲学理念:不论外界条件如何,不论睡眠或是清醒,我们都应当以正确的方式自持。

通过以正确的方式行动,塞西斯蒙多发现了当下的意义,继而赋予“人生如梦”新的含义。与其因生命虚无、转瞬即逝而认为生命没有任何价值,不如认为只有当下是重要的。相比于梦境,过去并没有更多的真实性,而未来更是不确定,因此需要在当下充实地生活。

塞西斯蒙多说道:“我已获知所有人类的幸福终归都会像梦一般逝去,而如今,我想好好利用自己的时间,为了使之延续,并为我的过错取得谅解,原谅这些过错的人必然拥有尊贵的心灵。”这是英雄主义和政治范畴的理想观,而非基督教出世派的理想观。“人生如梦”这种表达,在过去总是贬低所有世俗生命的价值,但如今,它被用于贬低过去和未来的价值,而将重要性赋予当下。

卡尔德隆的作品没有延伸出基督教的训诫:作者从未把只有在死后才能获得的无上真实和梦境两相对立。因沦为巴西里奥所制造的虚幻的操纵品,塞西斯蒙多的生活对他自己而言就像一场梦。作品结尾的骤然翻转才使得他最终接触到真实,即脚踏实地的生活和行动。

清醒和死亡的类比,因其披挂着真实的表象而让我们迷惑上当,但这只是一种错觉(illusion)。在尼采看来,我们为了贬低世俗生命的价值,创造了一种超越生命的真理。我们假设在世界的上方,存在着更为高级的另一重世界,它被尼采称为“后世”。后世是宗教想象中的世界,宗教宣称它比起感官世界来更加真实。这种歪曲的操纵使真实变为表象,使想象变为真实。

宗教使得人们相信真正的生命始于死亡,真正的财富即是贫穷,真正的科学即是无知,真正的道德价值则是忏悔、羞耻心和罪恶感,而真正的伟大是懦 弱(faiblesse)。一个想象中的梦境被描绘得如同现实——死亡之后,存在着一个天堂,在那里人们能够变得全然幸福。

在《论道德的谱系》中,尼采解释“伪币制造者”(faux-monnayeurs)如何编造一种理想:“不报复的无能应被称为‘善良’,卑贱的怯懦应改为‘谦卑’,向仇恨的对象屈服应改为‘顺从’……‘无能报复’被称为‘不愿报复’。”

后世是颠覆价值的地方:非但没有激发那种能够滋养灵魂、印证生命的喜悦,它反去称颂悲苦。悲苦让我们贬低自我,阻碍我们生存。在巴鲁赫·斯宾诺莎看来,受辱或苦修,对死亡的称颂和对生命的否定是与神明的旨意相悖的。

他在《伦理学》中写道:“没有神明或人——除非心存嫉妒者——会将我们的眼泪、呜咽、恐惧以及内心无能的其他类似表征认作美德。”据尼采所言,信仰后世是懦弱而胆怯的人类的发明,用以奴役控制那些强壮而智慧的人类:这种发明摧毁他们的热情和渴望,将他们打压。通过捏造一种虚假的理想,阻止人们体会真实。

尼采在帕斯卡尔身上看到了这种遁世或毁灭的数千例证之一,他在《瞧,这个人》中,把帕斯卡尔描写成“基督教最有教益的牺牲品”,“基督教首先缓慢地杀戮他的躯体,继而是他的灵魂”。

宗教毁灭了一位十七世纪伟大的天才:帕斯卡尔,这位无与伦比的智者,不再赋予抱负和智慧任何价值,且视自豪为罪恶,视智慧的探索为空虚。据说当帕斯卡尔做出精妙的推理,在感受到自尊心的内在活动之后,就会给自己贴身佩戴的带尖刺的腰带一记重击:一个空虚而悲惨的人,应当因看重自身的智慧而自我惩罚。他在《思想录》中写道,科学和哲学都是虚无的。

在尼采看来,基督教将人类引入自我放弃、顺从和自我排斥。它将不安转化为自省的折磨,禁锢了人类的灵魂。帕斯卡尔最终因自我施加的虐待离世。认同人生如梦是阻碍生存的最有力的方式。生命并非不可靠,它只是在后世的欺骗性普照下显得不够真实,后世将自由的人类转变为屈从的奴隶,并且让他们追逐空想。

生命稍纵即逝这点并不能使其变得不真实:生命是短暂且有价值的。比起对死亡的思考,十七世纪荷兰虚空派画家的画作可能更多地展现了对生命的思考:贝类、花朵、昆虫或是蝴蝶的美,人类创造之物的美,绘画与闪耀的色彩的美,是它们给予人类愉悦。

▲本文作者:芭芭拉·德·内格罗尼题图:《熊梦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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