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评水浒
《水浒》故事听得早,小说也看得早,好像十一二岁就看《征四寇》了,后来还看过“结水浒”《荡寇志》;自己买书则比较迟,但买的版本已有好几种,七十回、一百回、一百二十回的都有,人民文学、中州古籍、岳麓书社等,种类不一。记得自己买《水浒》最早的一套是金圣叹批本《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中州古籍出版社本,上下两册(经查,购于1985年);觉得前七十回确实是《水浒传》的精华。我对金圣叹印象最深的是他临死时的洒脱。传说他临刑不惧,昂然向监斩索酒,边酌边说:“割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割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也有说刀起头落,从他的耳朵里滚出两个纸团,刽子手打开一看:一个是“好”,另一个是“疼”。金圣叹真才子也,死也幽人一默。
《水浒传》虽然看过几遍,但以前多注重故事情节,对金圣叹的夹批夹注只零星看过一部分;当年也曾想过,什么时候把批注全部看一遍,主要是夹注外(七十回本)每回书前都有一篇评点文字。今年春节以来,陆续把金评文章(每回书前文字)系统地看了,兹引述部分比较有意思的内容。
书前有几篇《序》,金圣叹在《序一》中说:“……并烧圣经者,始皇之罪也;烧书,始皇之功也(烧书,而天下无书;天下无书,圣人之书所以存也。烧书,是禁天下之人作书也)。”那是否可以这样说:若烧《水浒》,圣叹之罪也;腰斩,则圣叹之功欤?
又说首篇(即序一)是“叙述古今经书兴废之大略”。因此,圣叹亦才子也。
《序二》说:“施耐庵传宋江,而题其书曰《水浒》,恶之至,迸之至。”我说:不独传宋江,题《宋江传》更不伦。
其中有“削忠义”的说法(原文较长,不引了)。我觉得“忠义”是谬,但其解释不见得。
《序》之后又有一篇《读第五才子书法》,应该是精彩之笔,虽然有的说法你未必认同。如:
“只要题目好,便书也作得好。”未必吧?
“《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若《史记》妙处,《水浒》已是件件有。”“劫法场,偷汉,打虎,都是极难题目,直是没有下笔处,他偏不怕,定要写出两篇。”
“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上上。”问:为什么先写武松,不先讲鲁达?(讲鲁达)“看来便有不及武松处”。不敢苟同;我认为,鲁达应是《水浒》第一人(1990年就写过小文表达意见,近年看到鲍鹏山的说法,却能多得我心)。
“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写得不错,人不见得。“作者(写宋江)只是痛恨宋江奸诈,故处处紧接出一段李逵朴诚来,做个形击。”有一定道理,效果或也有。“近世不知何人,不晓此意,却节出李逵事来,另作一册,题曰‘寿张文集’,可谓咬人屎撅,不是好狗。”哈哈。
“逵还有兄李达,便定然排行第二也,他却偏要一生自叫李大,直等急切中移名换姓时,反称作李二。”妙。“想他肚里,是何等没分晓。”
“吴用与宋江差处,只是吴用却肯明白说自家是智多星,宋江定要说自家志诚质朴。”
“卢俊义传,也算极力将英雄员外写出来了,然终不免带些呆气。譬如画骆驼,虽是庞然大物,却到底看来觉道不俊。”比喻有意思。
“有莺胶续弦法。如燕青往梁山泊报信,路遇杨雄、石秀,彼此须互不相识。且由梁山泊到大名府,彼此既同取小径,又岂有止一小径之理?看他顺手借如意子打鹊求卦,先斗出巧来,然后用一拳打倒石秀,逗出姓名来等是也。都是刻苦算得出来。”有道理。
(以下引文不加引号)
第一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
史之为言史也,固也。进之为言何也?曰:彼固自许,虽稗史,然已进于史也。
一百八人,以天罡第一星宋江为主;而先做强盗者,乃是地煞第一星朱武。虽作者笔力纵横之妙,然亦以见其逆天而行也。
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盖檃栝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为虎为蛇。楔子所以楔出一部,而天师化现恰有一虎一蛇,故知陈达、杨春是一百八人之总号也。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史进本题,只是要到老种经略相公处寻师父王进耳,忽然一转,却就老种经略相公外另变出一个小种经略相公来,就师父王进外另变出一个师父李忠来,读之真如绛云在霄,伸卷万象,非复一日之所得定也。
第五回 九纹龙翦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官寺
非此鲁达于瓦官寺中真了不得,而必借助于大郎也。……茫茫大宋,斯人安在者乎?况于过此以往,一到东京,便有豹子头林冲之一事,作者此时即通身笔舌,犹恨未及,其何暇更以闲心闲笔来照到大郎也?不得已,因向瓦官寺前穿插过去。
以真入五台,以清占东京,意盖谓一是清凉法师,一是闹热光棍也。
第十五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中书视十万过重,视杨志过轻。视杨志过轻,则意或杨志也者,本单寒之士,今见此十万,必嚇然心动。……(派人监督杨志,生辰纲遭劫)而实皆梁中书之罪也。
第十六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二孽龙同居一水,独不虞其斗乎?都预写作关西人。……操刀曹正,大书为林冲之徒,曹正贯索在手,而鲁、杨孽龙弭首帖尾,不敢复动。(奇思怪想,但亦有理。)……林冲为禹王之金锁。……夫鲁与武即曾不相遇,而前后各各自到张青店中,则其贯索久已各各入于张青之手矣。……鲁、杨一双以关西通气,鲁、武一双以出家逗机,皆惟恐文章不成篇段耳。
第十八回 林冲水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
何涛领五百官兵、五百公人,而写来恰似深秋败叶,聚散无力。晁盖等不过五人,再引十数个打鱼人,而写来便如千军万马,奔腾驰骤,有开有合,有诱有劫,有伏有应,有冲有突。凡若此者,岂谓当时真有是事,盖是耐庵墨兵笔阵,纵横入变耳。
第二十五回 偷骨殖何九送丧 供人头武二设祭
一百六人也者,固独人人未若武松之绝伦超群。然则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过誉不当)
第三十五回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
(写宋江)骤读之而全好,再读之而好劣相半,又再读之而好不胜劣,又卒读之而全劣无好矣。
第三十六回 没遮拦追赶及时雨 船火儿夜闹浔阳江
花荣要开枷,宋江宜无不开耳。乃宋江者,方且上援朝廷,下申父训,一时遂若百花荣曾不得劝宋江暂开一枷也者。而于是山泊诸人,遂真信为宋江之枷,必至江州牢城方始开放矣,作者恶之,故特于揭阳岭上,书曰“先开了枷”;于别李立时,书曰“再带上枷”;于穆家门房里,书曰“这里又无外人,一发除了行枷”,又书曰“宋江道:说得是。当时去了行枷”;于逃走时,书曰“宋江自提了枷”;于张横口中,书曰“却又项上不带行枷”;于穆弘叫船时,书曰“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于江州上岸时,书曰“宋江方才带上行枷”;于蔡九知府口中,书曰“你为何枷上没了封皮”。
第四十回 宋江智取无为军 张顺活捉黄文炳
写宋江口口恪遵父训,宁死不肯落草,却前乎此,则收拾……石勇等八个人,拉而归之山泊;后乎此,则又收拾……陶宗旺等十六个人,拉而归之山泊。
写宋江权诈处,必紧接李逵粗言直叫,此又是画家所谓反衬法。
第四十二回 假李逵剪径劫单身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金圣叹于此长篇大论说理,冗。太长,略引:
故曰:“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呜呼!此固昔者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之精义。后之学者诚得闻此,内以之治其性情,即可以为圣人;外以之治其民物,即可以辅王者。然惜乎三千年来,不复更讲,愚又欲讲之,而惧或乖于遁世不悔之教,故反因读稗史之次而偶及之。当世不乏大贤、亚圣之材,想能垂许于斯言也。
能忠未有不恕者,不恕未有能忠者。看宋江不许李逵取娘,便断其必不孝顺太公,此不恕未有能忠之验。看李逵一心念母,便断其不杀养娘之人,此能忠未有不恕之验也。此书处处以宋江、李逵相形对写,意在显暴宋江之恶,固无论矣。
能想出许多对比来,虽牵强亦不易。如:
宋江到底无真,李逵忽然有假。宋江取爷吃仙枣,李逵取娘吃鬼肉。宋江爷不忍见活强盗,李逵娘不及见死大虫。宋江爷不愿见子为盗,李逵娘不得见子为官。宋江取爷,还时带三卷假书;李逵取娘,还时带两个真虎。宋江爷生不如死,李逵娘死贤于生。宋江兄弟也做强盗,李逵阿哥亦是孝子。
第四十三回 锦豹子小径逢戴宗 病关索长街遇石秀
宋江既入山寨,一切线头都结矣,不得已,生出戴宗寻取公孙,别开机扣,……。贪游名山,须耐仄路;贪食熊蹯者,须耐慢火;贪看月华者,须耐深夜;贪见美人者,须耐梳头。如此一回,固愿读者之耐之也。
第四十五回 病关索大闹翠屏山 拚命三火烧祝家店
武大已死,则武松不得不问。若武大固在,武松不得而杀金莲者,法也。武松之杀二人,全是为报仇,而己曾不与焉;若石秀之杀四人,不过为己明冤而已,并与杨雄无与也。
第五十一回 李逵打死殷天赐 柴进失陷高唐州
写宋江入伙后,每有大事下山,宋江必劝晁盖:“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轻动。”此作者特表宋江之凶恶,能以权术软禁晁盖,而后乃得惟其所欲为也。何也?盖晁盖去,则功归晁盖;晁盖不去,则功归宋江,一也。晁盖去,则宋江为副,众人悉听晁盖之令;晁盖不去,则宋江为帅,众人悉听宋江之令,二也。
第五十七回 三山聚义打青州 众虎同心归水泊
强盗则须招安,将军胡为亦须招安?身在水泊则须招安而归顺朝廷,身在朝廷,胡为亦须招安而反入水泊?
第五十九回 公孙胜芒砀山降魔 晁天王曾头市中箭
(写打曾头市,宋江劝不劝晁盖事)及见古本,始渭然而叹。……作者于前之劝则如不胜书,于后之劝则直削之者,书之以著其恶,削之以定其罪也。然不得古本,吾亦何由得知作者之笔法如是哉!(难怪别人怀疑金之托古而行删改之实也)
第六十五回 时迁火烧翠云楼 吴用智取大名府
口技写得精彩。已有专文引述,兹不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