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与儿子
作者 ▏刘小革
近日，偶然在书橱角落翻到一本老书——《蹉跎岁月》。看着微微发旧的书皮，女中音歌唱家关牧村深情的歌声忽然在我耳际清晰地响起：
青春的岁月像条河，
岁月的河啊，
汇成歌，汇成歌，汇成歌。
一支歌，一支深情的歌，
一支拨动着人们心弦的歌。
……
一支歌，一支难以忘怀的歌。
蓦然回首，似乎这首歌几十年来，就一直回荡在我心底深处，从来没有离开。一代知青，有谁没听过、唱过这首歌？有谁没看过电视剧《蹉跎岁月》呢？而这本书，我是在看了电视剧之后买来收藏的。
《蹉跎岁月》出版于1982年，而开始写作时间是1979年，那时刚开始大批知青返城，还有不少知青因种种原因仍留在农村。也就是说，那时知青运动还没有完全结束，我们对知青运动并没有像今天这样较为清醒的认识。当年，这部小说和根据它改编的同名电视剧，火遍了全国。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喜欢这部书，仅仅是因为自己也是知青，对小说主人公有天然的亲密情感。
今天重读《蹉跎岁月》，是站在人生之末端的一种回望，已经有了较为理性的认识，对它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价值也有了较深层面的看法。打开这本书，随着文字的移动，书中人物柯碧舟、杜见春们又清清楚楚、活生生地站在了眼前。我再一次被他们的命运紧紧牵动，似乎又回到了那恍若隔世的知青岁月。它让我想到了一个人类最普通的问题——“老子与儿子”的关系，让我忆起某个年代鉴定每个社会成员好坏的准则——“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在今天看来，这是多么荒谬，可那时，这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小说讲的是一群上海知青到贫穷落后的贵州山区插队落户后发生的故事，它通过人物的命运，揭示了反动血统论对人性的摧残。虽然小说写的是知青在农村的遭遇，但它让读者看到这样的事实：那个时代，反动血统论的毒液完全是侵蚀到全社会、全民族，毒害着每一个人的心灵，让所有人心中充满着谈虎色变的恐怖。只要出身不好，老子的身份就是套在儿子脖子上的枷锁。儿子就是先天的坏人，无论你如何努力表现好，都会被社会歧视，绞杀。
因此我以为，这部书首先值得更定的是它的社会价值，这是毋庸置疑的。
同时，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看，《蹉跎岁月》也是一部非常优秀的作品，它能名列“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当之无愧。
一，作家叶辛揭示反动血统论的罪恶，是通过主人柯碧舟一波三折的情感故事，紧紧抓住读者的。
男知青柯碧舟是背着反革命家庭的沉重包袱下乡的，他性格内向，但内心却有着人生的理想，有追求的目标，他盼望当一名作家。女知青杜见春出身革命干部家庭，养尊处优、一帆风顺的她自然性格开朗，活泼豪爽。不过她虽然满怀“革命豪情壮志”，其实并没明确的志向。家庭背景决定了这两个知青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是不可能相交的两条线。
然而，他们却因三次意外的机遇，相识相交互相吸引而相爱了。在柯碧舟眼里，杜见春如闪光的星星，照亮了他心灵的夜空。忽然降临的爱情冲昏了他，给了他向杜见春表白的勇气。然而，尽管杜见春爱柯碧舟也是取出于真情，但他的家庭出身把她吓着了，她惶恐地退却了。她平时振振有词的口号“家庭出身不能选择，道路是可以自己选择的”也失效了。反动血统论的黑手控制着她扼杀了自己的，也是柯碧舟的初恋。
就在柯碧舟万念俱灰的时刻，出现了点亮他生命之火的回乡知青邵玉蓉，她美丽温柔，质朴善良。却不料玉蓉的父亲却坚决阻难。因为血统论的魔爪同样控制了这位朴实的老农民。他明知柯碧舟是一位好青年，却断不敢把女儿嫁给反革命的儿子，那等于把女儿推进深渊啊！
只有玉蓉对血统论不屑一顾，她顶着巨大的压力，爱柯碧舟、支持柯碧舟。她的爱改变了柯碧舟，使他发挥出聪明才智，帮助山寨修建起了小水电站，还在报上发表了散文《青青的八月竹》。柯碧舟由此被县文化馆看上，要调他去。这是可遇不可求的脱离农村的机会，柯碧舟却毫不犹豫地选择留在山寨，因为他不愿辜负邵玉蓉。
而此时的杜见春，却从天堂落入了地狱。她父亲出了问题，她立马由根红树苗正的红五类子女变成了和柯碧舟一样的黑五类子女。不但上大学的美梦破灭，而且所有的坏人都像当初欺负柯碧舟一样欺负她。而她是一个姑娘啊，遭到的侮辱更加不堪。在这样的境遇下，是善良的玉蓉和柯碧舟给了她温暖，最终玉蓉还因为救她被专政队活活打死。
玉蓉惨死带走了柯碧舟的欢乐，带走了他的光明，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悲痛。
而此时杜见春的境遇也越来越糟，终于被逼得活不下去了。
柯碧舟自然是最懂得她的痛的，但因为他们的过去，更因为对玉蓉的怀念，他不想走近她，但他又做不到不管她的死活。所以在那个可怕的暴雨之夜，他意识到她有生命危险时，还是冒雨去找她，救下了正在上吊，想结束生命的杜见春。
如当初玉蓉对柯碧舟一样，柯碧舟的关怀照顾让杜见春有了活下去的勇气。而随后的朝夕相处，她对踏实憨厚的柯碧舟产生了比过去更深的爱。而柯碧舟对玉蓉始终难以忘怀，因而有意无意地疏远杜见春。
后来，柯碧舟有了一个回上海的机会，政策允许身边无子女的家庭回去一人。像他这样的出身，失去这次机会，就再没有出头之日了。但这时，善良的他又不忍心让杜见春一人留在山寨受苦，虽然他清楚杜见春的父亲一旦平反，她又是高干女儿，过去那一幕又可能重演，但他还是留下了。两个遭受命运捉弄的年轻人，终互相敞开了心扉。
果然不出所料，杜见春父亲平反后，他们一起回上海探亲，杜见春的家庭又出来强势阻扰他们。柯碧舟为了杜见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忍痛选择独自回贵州山寨。不过，经历过苦难洗礼的杜见春，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反动血统论洗脑的单纯女孩了，她清楚什么才是她生命中最宝贵的，最应当珍惜的。她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上了回贵州的火车 。
他们最终战胜了反动血统论。读到这儿，我的眼泪盈满了眼眶。
我不知道，今天的年轻人读这本书，会有什么样的体会？虽然不可否认，任何时代都会有等级之差距，都会有不公平，但像当年的反动血统论那样对人性的摧残，今天的年轻人也许认为是天方夜谭吧？
二，作家叶辛特别精心挑选并塑造了各种不同家庭出生知青的典型形象，再现了那一场决定一代青年命运的上山下乡运动的真实境况。作者并没有对这场所谓波澜壮阔的运动加以任何褒贬，读者仍不难做出判断。
除主角柯碧舟、杜见春、邵玉蓉外，作者还塑造了苏道城、唐惠娟、王连发、肖永川、华雯雯等知青形象。这些知青由于家庭出身和个人价值观的差异，走的是不同的道路。
高干家庭出身的苏道城，外貌英俊漂亮，实则道德败坏。他自恃高人一等，到处玩弄女知青，对同队的两个女知青也都不怀好意，还差点让杜见春上了他的当。因他家庭有权有势，在农村根本不干活，却活得潇洒自在。他早早就凭家庭权势带着女朋友华雯雯返回了上海。但他父亲倒台后，他也没有好下场。
唐惠娟，是知青中极少数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因她出身普通工人家庭，有好的家庭背景，又踏踏实实在农村劳动，加上为人正直、善良，农民和知青都喜欢她。所以，她先是当了赤脚医生，后来又顺利被推荐上了大学。
而同样是工人家庭出身的肖永川，下乡后却好逸恶劳，以偷窃为生，还与当地一帮地痞流氓混在一起，干了很多坏事。柯碧舟、杜见春遭毒打，邵玉蓉被毒打致死，他都脱不了干系。但最后在正直善良的人们帮助下，特别是他重病时柯碧舟不计前嫌细心照顾他，终于使他悬崖勒马，改邪归正。回想当年，知青中还真有少数这样的人。
王连发是另一类，他下乡时家庭出身还等待着调查，如果定为高级职员就还好，如果定成资本家就惨了，也成了黑五类子弟。所以他处事比较油滑，因而他无奈地说“有啥办法呢？是现实叫我们这样混啊！”其实他本质很善良，在柯碧舟被流氓围打时，他在风雪黑夜冒着危险到处找人救，后来又照顾受伤的柯碧舟。他最终和女友留在了贵州一个县城工作。当年这类的知青也不少。
华雯雯又是另一种典型。她父亲是老实巴交的裁缝，出身不红不黑，没什么优势但也不会被人整。但她的人生目标就是追求吃穿、享受，所以先是跟小偷肖永川混在一起，花他的钱，并不在乎这钱来得不干净。后来确认苏道城的高干家庭之后，明知苏道城既花心又嗜赌，还是打定主意要嫁给他，求得荣华富贵。当然，随着苏家的失势败落，她也没有好结果。
我认为，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用这些上海知青的典型形象，反映了全国知青的基本状态。
作者还刻画了从普通农民、生产大队干部、公社干部、县级干部以及那个时代特有的知青办人员、专政队打手等一系列与知青相关的形色人等，从他们对待知青的不同态度，真实地反映了决定知青命运的社会背景，特别是反动血统论对知青的残害。
合上这本书，我长出了一口气：所幸这一切，已经一去不返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