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害怕只有一瞬的人生,
我想活着,我活过了。
我的病治疗8个月后(出院4个月后)恶化。上周五刚入院做完骨穿确定具体病情,极重型再障复发,外周血象恶化速度很快,高烧一直不退。我写下这封信是想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我希望这封信最后变成了一个以结束为前提的前言序章,后面我还会写很多很多住院的段子,又遇见了很多很多暖到肝颤儿的故事。
给所有爱我和我爱的人,
我最近常常想起八王子车站来。传说中东京都最多人选择跳轨自杀的地方。原因是因为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从站台望向电车,看着电车融进一大团橘色的光芒中会产生非常温暖的错觉,所以人们前仆后继地从站台上一跃而下。这就导致了东京都电车经常因为人生事故而出现延误。
但我今天不是来说这些延误导致我多少次上学上班迟到的。毕竟我现在都赶巴士。我是在想,你说,那些决定在某一天离开世界的人,在最后一天的早晨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起床的呢?那么明确死亡的心意,会选择什么作为早餐呢?为什么还能那么从容地阅读完最后一章喜爱的漫画,然后合上书页,就那么往前迈出一步呢?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那是你的最后一天,你会做什么呢——很多人都想过这个问题。很多人也在心里拟出过答案。我人生的最后一天里——我也常常这样想——我人生的最后一天里我到底想做些什么呢,我到底想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闭上眼睛呢。
可是怎么都没有答案。或者是人的欲望非常贪婪,所以我依然定下了许多未来的计划,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还会如期去做;又或者像是加勒比海盗里说的那样,经历过生死也就看淡了生死。而我所能想到的仅仅是,明天起我就再也不用看书了。再也不用画复杂的图例,再也不用学习了。
你说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想要去挽回呢?有没有什么还没解决的事情需要去完成呢?有没有遗憾呢?我仔细想了想。嗯,没有了。是真的没有了。该说的话,该做的事,完美的一天,我都经历了。我甚至还在某个夜晚梦到了很久以前一个很重要的人,梦里他在巴士上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们就这样重逢。
还有所有曾经未完待续的小说都结尾了(可惜胖企鹅的故事还没有),冰箱里所有食物都处理了,给我家老母亲留了书信,钱不多,但账户里多少有点。银行卡密码电脑密码社交网络密码都给老母亲交代了。我和我爸呢,这二十多年来可能不算特别亲密,但我很感谢他。我想他也知道的吧。
朋友三四也叮嘱过了,帮我多照看一下家里,过年过节提箱奶去就成。作为回报我一定不会变鬼来吓你们的。我留下的东西里有喜欢的就拿去。奇怪的书还是很多的。遗憾没有小黄书就是了。
我并非没有梦想。只是剩下的事情,不做也没有关系了。像是养一只柴柴,去一次马达加斯加,手贱摸一摸博物馆里的恐龙骨头,再装外国人欺负一下发英语口语学习传单的小哥。我可能还想见一次胡歌,跟他说老喜欢他的琅琊榜了。这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看中国的电视剧,还给看完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妈威逼利诱的)。我想跟他说我常常想起梅长苏最后的结局,这何尝不是一个好结局。纵年寿难永,无愧一生所求。梅长苏是,我也是。
不行,我还得跟他合个影,请他签个名,然后留给我妈当纪念。可惜我没有继续从导,不然不准能和他一起走走奥斯卡红毯,然后在很多年以后和他一起成为一个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
回头想想,我经历的人生已经非常波澜壮阔了。虽然不涉嫌黄赌毒这样劲爆加料不加价的内容——毕竟我是一名出色的社会主义接班人,胸前的红领巾也非常鲜艳——但是你们都可喜欢我的人生了不是么。我的房间里透出的光不是让某位小同学想起了大雄的房间吗?就像有了多啦a梦一样开启过强大的外挂,从一个人均走路速度慢到令人发指的大成都来到了一个人均走路速度折腾坏了我的小短腿的东京都,而故事远远没在早稻田大学就拉下帷幕。
我这一生并非痛苦不堪或是不幸之至。我妈那么爱我疼我宝贝我,“who am i to u”, 如果我这么问我妈(并假设我妈在学英文的时候没有偷懒能够看懂)她肯定和巴博萨那个老爷子一样,回答一句“treasure”。“after all this time”,我又问她,她肯定和斯内普那个闷葫芦一样,回答一句“always”。她陪了我22年,我什么都不缺。因为她,我又多活了一世,这是非常温柔的一世。可我都不能遵守约定在2018年陪她去俄罗斯看一场世界杯。虽然我爱她,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爱她(此处应该有工藤洗衣机)。
生而为人,我并不抱歉。我没有体验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但我曾在长野深夜的山里看见流星划过天空。又在日出前登上山巅凭风吹过。我还骑着脚踏车穿行过冲绳本岛,90公里的路程就为看一处灯塔,偶遇的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差点带我进了美军基地。跨海大桥,20公斤的旅行背包,早稻田的硕士学位证,自己拍过的短片,4万字的英文论文,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大学里滋水枪大战,乡下放烟花,成为动漫社社长又为了美食抛下社员,在班主任脸上抹化妆品还把班主任画得跟鬼一样。我做过的荒唐事可多了,写一本书都嫌不够。我这么传奇一个二狗子,可能是因为我上辈子拯救了世界吧。
我见识了那么多美景,遇见了那么多又好看又有趣的灵魂。我对这样的人生除了感激再没有其他。我被人好好守护至此,有过各种烦恼抱怨碎碎念,但我活得非常乐此不疲。我不害怕只有一瞬间的人生。就像蝉不害怕破土而出的七天。我的时间能在我手中紧紧握住,这对我来说才是我的人生。我有远方,也曾苟且。我被很多人爱,也爱上了很多人。
就是对不起孩子他爸。孩子他爸呀,真抱歉没能和你相遇。或者我们已经相遇只是没有在一起吧。你说,我等你了那么久,你怎么就不来呢?我多想见见你呀。你真没福气,错过我这么好的妹子。
我一直想和你一起去一次富士极的鬼屋。我就想被吓得跳起来一把勾住你脖子还使劲掐你手。我们还可以去动物园看猴子互相抓虱子。还可以在周五的晚上大吵一架然后周六的早上又和好。等你老了我们就去乡下看夏末秋初荞麦面的花田。我拉着你的手走在前面,你就是一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头,脸早就不能看了。但我还是喜欢你呀。真没办法。
我都想过,我也想像电影里一样,有三个孩子。因为如果其中一个真的很优秀的话,那么就会剩下两个,而不是一个小笨蛋了。这两个小笨蛋就可以一起做快乐的小笨蛋了。
孩子他爸呀,可惜我可能没法爱你。虽然我偶尔也想想穿婚纱的样子,我知道我妈想看,对不住了啊,妈。你怎么那么倒霉,有了我这个女儿。都没办法满足你这样小小的心愿。
还有,妈,别担心。我还是很有种的。我只是不喜欢和人吵架而已。我这辈子就跟人急过两次眼。一次是因为高中被强制换了座位,一次是因为大学拍摄组组员问题。所以如果时候到了,你就放心地让我走吧。猴子我不需要救兵也能把这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你们都是。别担心。你们想想啊,如果我的命能换一个没有我这么勇敢的人的命这有多好。如果因为我的死去,世界为了平衡而留下一个他周围的人没有你们那么勇敢的人的命有多好。我们又一次拯救了世界。
人因为看不见而恐惧无形之物,人也因为看不见而失去信仰。但你们能看见我,所以就把厚脸皮的我当成信仰吧。
这样你们就能相信了。
因为真的有人可以像你们喜欢的动画片的主人公一样,即使生活终于对我这只小猫咪下手了(此处应该有图)还能够笑嘻嘻地对你们说出,“对不起,我要死了”,这样无愧于此生的话来。
但你们要相信,我今天写下这样的书信,只是希望你们做好准备,我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比正常人早离开你们那么一点点。我已经准备好了,可是你们没有。我知道你们没有。你们不舍,你们难过,你们感到悲伤,你们接受不了,我都知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做好准备。这只是极其正常的生命的一个过程。而且我并没有离开你们。我融进了你们的性格里,我留在了你们的记忆里,我是你们的一部分。你们并没有失去我。只要你们记得我。
如果你们怎么都无法从失去我的念头里解脱,那请你们回忆起来,回忆起与我相遇之前的人生。想起你们曾经是怎样在没有我的世界里生活。你们以前能做到的,现在也能。你们仔细想想,在没有我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和其他人度过的每一天的人生,然后答案就在那里。
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好事发生。即使我不在了以后,也会有好事发生。也会有不断的惊喜。我不是生活必需品,我可是奢侈品。
但我还没有放弃。至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还没有放弃。坐上直升机的梦想还没有就这么朝着天空飞去。我还在憧憬我穿上绣有自己名字洗手衣的一天。like always。毕竟此番人生,来都来了。
只是前途凶险,有备无患。有些话不说出口我怕来不及。我希望我们都能做最坏的打算,抱最好的希望。
此生承蒙照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