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
作者 ▏彭妮
这几天看几篇关于文革的文章,让我想起了童年往事。
在我刚进小学没几天,连拼音都没学完,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我妈所任教的小学,上午下午都不上课,因为教职员工要参加政治学习搞政治运动。
校园不算大,但教职工们几乎都以校为家。各家各户散落地住在校内的平房里。大人白天忙着搞运动,有时外出学习,有时在校内学习,他们的脸上随时都是紧张而严肃的,没精力管我们这些娃娃们,任其娃娃们放任自流。
大多数时候娃娃们都一起玩耍,大的带着小的,不打架也不吵架。有时侯娃娃头还组织大家模仿演四川话版的”半夜鸡叫”话剧,自导自演”收租院”。居然,娃娃头才能扮演剥削长工的周扒皮、恶霸地主刘文彩这类角色,角色是由娃娃头安排的。在这个群体里,我的年龄偏小,老是让我扮演受欺压的穷人,连一个字的台词也没有,其实,心里还是很羡慕他们有台词的角色。
在批斗地富反坏右的激烈时期,我妈他们学校的教职员工都投入到这场革命斗争中。恰恰这种单位的地富反坏右份子也多,大多都是同类。斗,也不像其他文章中描述得那么恐怖,仅仅是完成任务一样。有一段时间,笔,成了斗争的武器,矛头直接对准校内的地富反坏右。校园里到处都挂满了大字报、漫画、宣传画。毛笔写的大字报,字迹潦草,对我这个不满6岁只识几个字的娃娃来说,几乎看不懂。只有大娃娃站在大字报面前,沉心静气,时不时地流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有个调皮多嘴的男娃娃,则在漫画面前嘲笑打趣道:”哎,这是画的C老师,SXS!画的是你们妈,在弹琴唱歌。ZL,来看,你妈就像妖精一样,哈哈哈……”。
说到ZL,他比我小一点,高子却和我一样高,我们俩常在一起玩,可能都是没有爸爸在家的缘故,家里人少,不好耍。据大人说,ZL的爸爸因家庭出生不好或某种原因,被关在监狱里,判了八年。他的妈妈S老师,很漂亮,那个年代,都穿得很朴素,但S老师看起来就是很漂亮。用现在的审美标准来看,她属于赵雅芝的那种美女。我问过我妈,S老师咋个那么漂亮呢?我妈说孙老师以前是川剧团演小旦的。
可惜第二年的初冬一个大雾天,S老师突然死了,死的那天一大早,老师们都去了她的家。我也跟着我妈后面走,就是想去看看ZL是咋个哭的。大人说S老师是犯了心脏病。S老师还是穿的平时那件衣服,平平地躺在门板上。ZL没有哭,很木纳地站在旁边,望着大人们七嘴八舌地商谈如何办丧事。也没看到他家任何亲戚来,或许远,还没到。后来听说,ZL被亲戚接走了。再后来,在八十年代初,听说一次严打,他因打架斗殴抢劫判了重罪坐牢了。
比起ZL,我算是有福的了。本来我爸妈都在温江(地区行署所在地)工作,我爸的单位是地区粮食局。党号召支援三线建设,上级领导把我爸调到西昌地区宁南县粮食局工作。我爸出生贫农,是无党派人士。照现在张文宏大夫的话来说”欺负老实人”。所以,变相的,我们家成了单亲家庭。那个年代,妈老汉儿必须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我们这些小娃娃没人看管,大人必须参加政治学习和政治活动,所以他们总是忙!
有时候,我妈就把我和弟弟送回老家,现在回想起来,就是回老家当”留守儿童”。幸亏我家很传统,家风好,家教严。老家只有奶奶、大伯和两个堂姐。大伯和我爸兄弟俩的感情深厚,对奶奶也十分孝顺,从来没有分过家。全家人都很爱我和弟弟。奶奶是小脚,行动不方便,只能坐镇指挥。我们留守在家,起居、洗衣做饭、一日三餐、大病小病,都是大姐二姐照顾我们。真的很感恩。大伯从不对我们说重话,更不说见外的话,还要教我们如何做人,如何待人处事。在老家留守的日子,也是我和弟弟人生中最开心最难忘的日子。
文革让我经历了幸福的留守童年,文革也让我突然变成”儿童英雄”,这种”英雄气概”是文化大革命给激发出来的。
记得有一天,高音喇叭通知各单位都要到温江十字路口(城中心最大的十字路口)开万人大会。第二天,红教工队伍(教育系统的称谓)排队进场。各单位队伍按照指定地点席地而坐。大会开始之前,我妈在队伍旁边的糕点店给我买了两个桃酥,要我安静。
大会开始了,主席台上有几个穿军装戴红袖套背着枪的”造反派”(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哪一派),耀武扬威的。整个会场庄严肃穆。那些对着话筒讲话的、念稿的说些啥我也听不懂,时不时的喇叭里领着高呼”打倒xxx……!打倒xxx……!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然后,有些念完稿的人规规矩矩地站在台子的前面,低着头。”哦,那是斗他们念稿的嗦”,我心里想到。又然后,喇叭里又喊”HXX来交待!”啊!喊我妈的名字呢”,”交待”是啥子意思哦这时,我妈小声对旁边的同事说”请帮我照看到一下娃娃哈”,就快步走到主席台上去了。我看到我妈对着话筒讲话,当时心头还有点高兴和得意呢,目不转睛地把我妈盯到。当看到我妈也拿着稿子在念时,我又就搞不懂了。我妈一念完稿,就被穿军装戴红袖套背着枪的造反派带到台子前面,低着头站着。我这才回过神来,”嗖”一下子站起来,顺着队伍中间留的通道,噔噔噔地,大哭大喊大骂直接冲向主席台。那一路,如百米冲刺,两边坐得整整齐齐的队伍齐刷刷地转头,神情凝视地目送我冲向战场!
受托照看我的某嬢嬢根本来不急反应,哪个大人敢站起来因拽我而破坏那么严肃凝重的万人大会会场哪个敢当现行反革命?我一路大哭大喊(妈妈,妈妈)大骂(你们X红卫兵),一路冲。惊恐、受辱、受欺负、受委屈、无助、愤怒等情绪全都涌上了心头,立刻使我怒气冲天,似乎浑身是胆,毫无畏惧,一口气跑到台子边。台子搭那么高,从哪儿上去呢?
我一边大哭大喊大骂,一边还得躲闪来抓我的穿军装戴红袖套背枪的造反派,(我当时认为他们是红卫兵),一边跑着找阶梯上台去救我妈。来阻拦我的一个大汉,抓着我的手臂,象抓小鸡一样,我动都动不了,我使劲踢,踢不到;咬,也咬也不到;使劲板,也板不脱。唯一能拼的,就用嗓门了,不停地大喊大骂大吼。(感谢上帝赐我一副好嗓门,声音又大又高)。背着枪的他们,凶神恶煞地呵斥我,要我不准哭,老子就不怕。哈哈哈。
地区行署所在地,成都军分区驻地,来开万人大会的机关事业单位那么多,有些机关单位级别还很高,可想而知,场面多大,台下黑压压的上万人队伍,寂静无声地看着我拼命!结果,这么隆重而庄严的会场,被我这个六岁多的黄毛丫头给搅骚了。这一闹,可能是温江专区时期历史上的唯一一次吧。
这个时候,一个看起来四五十岁的高个子男的(穿着军装戴红袖套)走过来,弯着身对我说”不绑你妈,不抓你妈”。但是,我才不相信嘞。心想把我爸整去支援三线建设,把我们家整散了。每次我路过粮食局大门,心头就十分失落与伤感。心想我爸已不在这儿上班了,去很远的地方了。现在想,那个时候已把我整来没有安全感了。
我一直大哭大闹,无知无畏。看到他们有几个在商量,有一个问”她老汉儿是哪儿的(哪个单位的)”另一个说”……HXX是贫农”。然后,那个男的又过来躬着腰跟我说”不要闹了哈,你就在这儿等到,开完会,你妈就跟你走”,看到我还在大哭,又说”真的,不豁(骗)你。”这时我才慢慢停下来。
后来听我妈的同事说,人家看到我妈一个人带娃儿,又要参加这个学习那个学习的,我爸又去支援三线建设了,身边没老人没亲戚,(我妈是独生女,从小没妈),我爸的老家在新繁,如果把我妈关起来了,没人照顾娃儿,更麻烦。那天闹了以后回到学校,我妈的几个同事,看到我就说”平儿,你还凶哦,敢闹万人大会”。听到大人这样说,我当时还是觉得我很勇敢,就不怕。一起玩的小伙伴,也有个别笑话我讽刺我:”哦哟,你还凶哦,你好笑人哦,还妈~妈~的大声吼,还敢骂X红卫兵,你还敢在十字路口闹,你太笑人了”。不管怎么着,总之,大吼大骂大哭把我妈给闹回来了。
自从这件事后,心里一直怕被嘲笑、被羞辱、被欺负,被委屈。特别渴望公平、正义、被尊重。在”文革”的强烈刺激下,把我这个人的,虽然隐而未现,但是一定是与生俱来的”仇恨、苦毒、自义、心硬、不解怨、不饶恕人、自我中心”等不义的本性,给激发出来了。英雄与亡命之徒是不分男女老少的。仇恨会塑造出什么样的人真不敢想象。幸亏,有上帝保守和正统的家教,没让我在人格上和人生道路上走向极端。
非常感恩的是,1994年夏天,上帝的使者传给我福音,使我明白:我与他们穿军装戴红袖套伤害我们的那些人,是一样的悖逆上帝不敬畏上帝的罪人,我们都需要”被钉十字架的耶稣”的救赎。那一年,我向上帝悔改,蒙恩得救,成了新造的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