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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彻大悟之前,还有八千里路云和月

火车一寸寸地,将我带离了那个,每时每刻仿佛都荡漾着信仰的芬芳的地方。

而我的魂,仿佛有三分,就此停留在那里,没有了日,也没有了夜,没有了晨,也没有了昏。

虽然我与它的缘分,也不过十八天的时间,但是冥冥中,我仿佛在那里,盘桓过许多年,所以它的大街小巷,竟如此地令人怀念。

有些怀念,依靠年深月久后的时过境迁,而有些怀念,只在擦身的那一眼。

我轻轻撩开火车车窗上描绘着藏式图案的纱帘,悠悠看见远方巍峨蜿蜒的雪山,那样赤裸嚣张的白,让人恍惚无法睁眼。

我静静久久地凝视,忽然产生这样的错觉——

这窗外的风景,都不过是繁华的画卷,这浩渺的时空,不过是一场浑梦,就连那苍茫贫瘠的牧场,牧场上星罗棋布的牦牛,都只是虚假的点缀——才会这样得美,美得这样的不真实。

但是猝不及防地,在独树一帜突兀在眼前的公路上,呼啸而过的摩托车,却又渐行渐远,惊鸿一瞥地启示我,这一切都是天造地设,天时地利的真实。

几个小时前W给我捎来的两包餐巾纸和口罩,她为了让我快点去取火车票,帮我推着行李箱,拖着皮背包和零食袋的趔趄身影,还有她说的,灯火阑珊处磕长头的回忆是真实的。

那个在仓姑寺遇到的,戴眼镜的陌生男子,心怀向往地说自己渴望「皈依」,还有为藏民放牧牛羊,在布达拉宫山下的公园,那绵延看不到头的转经筒长街旁,暮色西斜,他说曾经在大理,学习打手鼓,表演了一曲情有独钟的《加州旅馆》的回忆是真实的。

包括辗转难眠的昨夜,一个人低着头走在去往客栈的街,想着这可能是最后一回,心里不觉染上几分秋意的萧瑟,心里想着远方亲人的安康,不觉躲在夜色四合的被子里流泪的回忆都是真实的。

有些人要到来,有些人要离开,有些人生龙活虎,有些人弱不禁风,许多东西,都不是人力所能主宰,想到这里,不禁又感到惆怅,张爱玲那有关「苍凉」的话,再度浮上心头——

「苍凉是飞扬与热闹之后的安稳与真实,飞扬是浮沫,热闹是虚伪;飞扬与热闹是短暂,苍凉是永恒。」

很多年前,我被这段话所蛊惑,那时候终究不过有几分为赋新词强说愁,揠苗助长的味道,然而经历了人生的阴晴圆缺,沧桑变幻之后,不觉恍悟——这真是赤条条,凉透透,却又火辣辣的真理。

「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苍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惘惘的威胁。」

就像一道诅咒,无论是出身落魄的簪缨世家的遗老遗少,还是脱胎布衣的平头百姓的痴男怨女,都难逃这种苍凉生涯的宿命。

就像天边下起了第一场初雪,永远让你猝不及防,只能是在冷冷清清的尘世间,忧忧郁郁,无言以对地迎受着,并且步步晦涩地前行。

年轻时喜欢张爱玲,不过是猎奇,到得一定年纪依然痴心不改,那是因为终于明白,这个看似冷眼旁观,精明刻薄的女人,其实幽幽道出了最让人噤若寒蝉的人世真谛。

多年的青睐,已经从眷恋她的才华横溢变成了难得的知己般的惺惺相惜。

我想我终于能够明白,三毛这样性情洒脱淋漓的女子,也会对张爱玲青眼有加,并且每隔几年,总得拿出她的书重温一遍的良苦用心。

在不断东行的列车上,我也不觉从背包里拿出了那本在拉萨的风马旗书店买到的后人解读张爱玲的作品——

正读到那部让人黯然销魂,心怀恻隐的短篇小说《色,戒》的「前世今生」,关于故事里的王佳芝和易先生,那粉红宝石的迷离的光,那电光石火间扭转乾坤的一念之仁,还有真实人生里的郑苹如和丁默村,那一件华丽空虚的皮大衣,还有夜色里三声凄凉惨淡的枪鸣。

人物是各自蹉跎的,但是结局是一般苍凉的。

王佳芝为了片刻的爱的错觉,葬送了自己的青春,郑苹如为了精忠报国的使命感,陨没了一代令人艳羡的芳华。

故事是假的,但情是真的——这故事,是王佳芝的故事,也是郑苹如的故事,更是张爱玲自己的故事,这情,不是王佳芝与易先生的,不是郑苹如与丁默村的,更不是张爱玲与胡兰成的,而是张爱玲寄托于故事里的,对广大浮生里不由自主,悲哀颓丧的女性命运的「情」。

这情,是同情,这情,是宿命,这情,像是一首咿咿呀呀,唣咂难为听的琵琶曲,唱不完的。

一个人不会聪明一辈子的,总会有那么片刻的糊涂,有时候这一刹那的糊涂,就葬送了自己的穷此余生。

一个人不是那么轻易就解脱的,因为滚滚红尘,他还要更加沉重地泥足深陷。

在大彻大悟之前,还有八千里路云和月,四十功名尘与土,还有数不胜数的峰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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