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说看病叫”看医生”，就好比我老家理发叫”剃脑壳″一样。
我是村里最怕剃脑壳的人。看见有人剃脑壳，我就想到了先安二爷杀猪，猪被杀死之后要用开水烫，然后把毛刮下来，露出白嫩的肚皮和脊梁。
剃脑壳也相仿，如杀猪一样简单和粗鲁:在锅里烧上两瓢水，水热了，舀到脸盆里，把头发来来回回洗一洗，然后长凳上一坐，给你剃脑壳的师傅就下了刀子。他们手里的刀子都是铁刀子笨刀子，刀背厚，刀刃又钝，那不是剃而是刮，咯吱吱，咯吱吱，一刀一刀挖下去，疼得入骨，疼得钻心！
可是害怕剃也得剃呀，想躲也躲不过去呀！谁叫我们是男子汉大丈夫呢？
1976年我爹病重，我七岁，那年九月我该上学了。
娘知道我害怕剃脑袋。娘和我商量说：儿呀，眼看你要上学了，把你的脑壳剃剃吧！
我说不剃，剃脑壳和上学有什么关系呢！
娘说：剃了我崽好看啊！你半年没剃脑壳，头发与你姐一样长了！
我说一样长就一样长！
爹在床上睁眼说瞎话：军宝，是学校的老师要你剃脑壳的，老师说过我好几回了，你剃不剃！
爹说完把一只病怏怏的手爱抚地搭在弟弟的头上，说:还是勇宝勇敢，每次剃脑壳不哭！
爹的言语激怒了我，最后我咬着牙答应了剃脑壳，但娘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要请村里的大邓师傅剃。大邓师傅是剃头高手，赫赫有名，全村子人都说他的刀子快，刀法好，下手轻，剃脑袋一点儿都不疼，还很舒服。第二，剃的时候弟弟要在旁边看着，我这个大三岁的哥哥要向弟弟证明，我也不怕剃脑壳。
娘一连到老桥边请了三次，邓师傅才答应第二天响午后来我们家里。娘悄悄地对病床上的父亲说，邓师傅很不愿意到我们家里来，说一个六七的的小伢子也要点名让他剃脑袋，就我们家名堂多，大人要他上门剃，小孩也这么多堂？
爹生气地对我说:你名堂多，邓师傅忙得过来么？一会儿剃脑袋的时候要配合好，人家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第二天响午后，大邓师傅果然提着他那黑不溜秋的工具箱来了。
那是中午，院子里人歇晌的时候。听说大邓师傅要给我这个孩子剃脑袋，院子里围了不少人。我家屋前有一排大柳树和一棵大樟树，树凉很多，树荫很浓。
我在长凳上坐着，大邓师傅在我眼前立着。他围着我转了一圈，然后用手拍拍我的后背说：挺直了，把腰挺直了！男子汉，你怕什么？
我斜视着爬上樟树上的弟弟，大声地说:邓师傅你动手吧！我一点也不怕。
最后一个“怕”声音很低也很抖。
邓师傅哈哈大笑，把刀子一晃：这就对了！我剃脑壳不疼！
一刀下来，我的脑袋上“沙”的一声，一绺头发落在了我的衣襟上。我又毫无缘由地想起了先安二爷杀猪刮毛的场景，身子也跟着抖了一下。
邓师傅不高兴了：你抖什么？你抖什么？
我怯怯地说：疼！
邓师傅更不高兴了，连着给我刮了几刀：你大声说，是真疼还是假疼？
真疼。哎呀，越来越疼！
我终于压抑不住哭出声来。
邓师傅彻底恼怒了，收起刀子对着我家大声喊：序书哥，你听见了吧？当着这么多乡亲的面，你儿子砸我的牌子，坏我的名声，臭我的手艺，这脑袋我不剃了！我剃过的脑壳比你当生产队长种的西瓜还多，你家孩子竟还说我剃脑壳还疼？
爹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兄弟，你别和我家叫化一般见识，他还是个孩子……
大邓师傅扬长而去，我的脑壳才剃了一半。
院子里的人嘻嘻哈哈地也走了，背后传出我爹微弱的咳声。
摸着我的“阴阳头”，看着弟弟嘲笑的眼神，那天下午我没敢出门。
爹对娘说，你就去给小邓师傅讲讲好话，让他帮忙把头剃了吧！
我娘在地里做事很晚才回，那个晚上月亮很大很圆。我娘而来不及请小邓师傅，大邓师傅竞气喘吁吁地跑到我们家里来了。他走到床前给我爹深深地施了一个礼说：序书兄，对不起，难怪孩子说疼呢，原来是我拿错了剃头刀子——这把旧刀子我好几年没用了，孩子能不疼吗？
于是我又坐在了长凳上，大邓师傅又拿起了一把剃头刀。
明亮的月辉里，邓师傅问我：大叫化，疼吗？
听到爹的咳嗽声，我赶紧大声说：不疼，不疼，挺舒服！
我的声音很嘹亮很嘹亮，我只怕我弟没听见。
邓师傅说：疼就忍着点儿，剃脑壳哪有不疼的？他们说不疼那是糊弄我、抬举我，他们有他们的用心；不过就是疼，你也不能当着大伙儿面说。
那一年，我爹走了，后来我长大成家了，再后来我娘也走了， 大邓师傅帮我剃脑壳的那些事都巳成了过去，邓师傅对我说的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几年我为家乡旅游呼与喊，为了拍出家乡美景，我常常一个人天黑了，天还没亮，在河畔，在洞里，坟穴间拍照，见河面跳跃的黑影，见洞里窜出的不明物，即使是白天见倒挂的蝙蝠，见到飘曳的蛇壳皮，等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我从没感到害怕。
大邓师傅见到我，大声地说:大叫化，你什么时候胆这么大了？
大叫化是我爹我娘在我姐十岁时生下我，给我起的乳名。
我喜欢邓师傅叫我乳名“大叫化”，而不戏叫我”刘主任”，因为我希望要是真正人的大叫化必能求得伏溪旅游梦早日实现。
作者简介:刘长军，邵阳县人，邵阳市作协会员。1988年邵阳县一中辍学回家没有离开家乡半步。因家乡伏溪村列为国家旅游村拿起笔用仅有的文字记录家乡的人与事三百余篇，分布发表在《魏源湖畔》、《湘楚山地文学》、《芙夷文苑》、《高举阁》、《事事平论》、《醉歌文苑》、《邵阳人》、《乡村旅游》等网络平台或散见于县市杂志、报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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