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嘉睿,2002年生人,现就读于湖南师范大学。
终点站
松饼快要烤好的时候,安娜合上了抽屉,起身走回厨房。虽然这个过程非常短暂,但在抽屉完全紧闭之前,我们还是从安娜胳膊肘下的缝隙里窥视到了其中的物品:一把漆黑的自动手枪,一块发黄的纸片,大约是倒扣着的照片,两封信叠在一起,上面那封的牛皮纸封口条还没有撕掉。桌上破旧的唱片机中欢快高昂地响着《German Youth Guard》,一首十年前流行的曲子。小女孩米娅趴在窗前望着楼下的花园。
石子路穿过篱笆,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路上,它的两侧,杂草丛生,足有米娅的膝盖高,从楼上望去,倒也绿得热闹。只有几处角落,被辟为空地,种植蔬菜。东南角的一丛白菜,西北处的几株土豆,零零散散的萝卜幼苗,均长势喜人。小小的蝴蝶在附近飞舞,影子快速掠过经临的每一株植物。阳光很足,紫红色的牵牛花盘绕在篱笆上,闪闪发光。
安娜对这些毫无兴趣,她做什么都是急匆匆的,仿佛有人追在后头,但手底下又很稳健,极少出错。她还有个习惯,就是进厨房前,瞥一眼门边窄墙上擦得透亮的镜子。这个年纪的女人,总是忍不住要爱美的,没有当年那件事情,安娜也该如此,即使作为一个孩子的母亲。此时,望着镜中头发枯黄、身形瘦削、裹着廉价白围裙的女人,安娜悄悄叹了口气,她已叹过很多口这样的气。
从炉中取出的几块烤饼,是当前下午茶最流行的,它比薄麦饼厚一些,由小麦、大麦或麦片制成,采用烘焙粉发酵,食用时可以涂上奶油或草莓果酱。不过,这次的烤饼有些特别,安娜尝试着在其中添加了甜葡萄干、奶酪和红枣,这是孩子所喜欢的,同时也能更好地款待今天的客人。
将两块烤饼装进一只淡蓝色的礼品袋后,安娜拎着它走出厨房。“米娅,衣服换好了吗?”她的声音非常沉静,感受不到一丝波澜。
“我有预感,爸爸快要回来了。”被叫作米娅的女孩子穿着一件发黄的衬衫,将脸压在窗户上,她答非所问,声音闷闷的。
“米娅,去换衣服。”安娜加重了语气。
“战争就像白菜上的蚜虫一样讨厌,杀死它们,白菜也会坏掉。”米娅嘟囔一声,跳下椅子,跑到房间另一边的沙发上,去取折叠整齐的衣物。那是一套做工很好的裙子,是安娜节省了一个月的用度买的,让米娅出门时穿。
在她换衣服的当口儿,安娜举了举手中那只袋子:“顺道把这两块烤饼送去厄里亚先生家,对,就是楼下新搬来的那位叔叔,他住房东太太的隔壁,你找得到吧?不用进去,在门口递给他就足够了,要有礼貌。”
“可是约翰娜阿姨还有一个小时才到。”米娅将淡黄的贝雷帽扣在头上,不高兴地皱起眉头,“我不想等那么久,天很热。”
“也许火车会来得比较早,就像你有时候会提前放学一样。”安娜将袋子放在米娅手上,“接到约翰娜阿姨后要记得问好,那是妈妈以前的朋友。”
“没问题。”米娅朝门口走去,安娜为她打开了门。
女儿走后,安娜解开身上的围裙,露出底下的红布裙子,重新走到桌旁。唱片机中的音乐又一次从头播放,还是之前那一首。犹豫片刻,她拉开抽屉,缓缓揭开那张发黄的纸片。
一个非常英俊的德国青年安静地躺在安娜手中,他的头发比黄金还要灿烂,他的眼睛比大海更加蔚蓝,他的笑容远胜过法尔兹的雷司令酒,甜美醇厚无人能敌。种种好处,衬得他身上的灰绿色军装都明亮了起来。仔细观察,还能看到他右臂上小小的一块纪念章,这是对步兵击毁坦克的嘉奖,银色表示击毁一辆,金色则代表击毁五辆,他佩戴的是金色的。男人的五官轮廓和米娅很像。
“啪”,安娜狠狠地将照片按在桌上,凝视着窗外,呜呜地哭了,几滴眼泪从脸颊滑落,挂在腮边,突然又止住了,哭泣声似乎也带了笑。她抹掉眼泪,看着一只乌鸦从天空降下,掠过窗前,停在白菜后的篱笆上,抖动身体梳理羽毛。
同一栋楼的另一侧,厄里亚也在观察花园东南角的那一片白菜,它们由其他租户种下,白菜刚刚绽出嫩苗,伸展着五六片碧绿的叶子。通体乌黑的鸟儿,警惕地蹲在缠着花朵的篱笆上,灵活地转动着脑袋。有那么一瞬,厄里亚感觉自己与它对上了目光,可当他张开嘴巴,想对乌鸦或者自己说些话时,却像患了失语症似的,发不出任何声音,反复多少次都是如此,这让他十分气恼。
他昨天来到斯诺瓦——眼前偏远的小城镇。刚下车,就在火车站街租下了这个房间,原本打算只住一周,可惜房东太太按月收取房租,好在这里位于车站旁边,不远处又是墓地,多少要比别处便宜些,可这也几乎花光了他的全部积蓄,在买下那束最贵的白菊之后,就更是捉襟见肘了。从昨天到现在,他只喝了几口水,接下来的生活,他没有任何打算。
厄里亚伸手抓住窗帘,朝相反方向一拉,整个屋子顿时暗了下来,像清晨或者黄昏。他转身,打算回到床上,屋内再没有其他可供休息的地方。他走得很慢,虽然从窗户到床边,只有几步的距离。由于受过严重的枪伤,他的左腿变得不太听话,即使过去许多年,依旧没有重新追随右腿的觉悟,做什么都慢上半拍,拖累着它的主人。
所幸房间很小,他终于坐下来,坐到被褥发潮的床上,手臂搭住旁边桌子,取了根烟。搔了搔发痒的头皮后,厄里亚摸出一只打火机,在空中停滞了一下,转而点燃昨晚残余的蜡烛,再用蜡烛的火焰点着纸烟。有了光之后,我们很容易看见桌上除烛火外仅有的两件东西:一沓厚厚的报纸,足有三块砖头高;还有那束系着丝带、包装精致的白菊,这是厄里亚今早从街边买的,屋内空气不新鲜,花儿已经微微卷边,有些蔫了。
报纸是按新旧顺序排列整齐的,最底层已经发黄,边角也破了,从侧面看,黑乎乎的,往上,逐渐变白,最顶上这张写着昨天的日期,那是《斯诺瓦日报》,厄里亚昨天在车上买的,他翻遍整张报纸,没看到寻人启事,或者其他有用的信息,这是他今天消沉的主要原因。十二年了,那个承诺,依然无法兑现,于是他回到这里,带着不太新鲜的白菊,准备向她道歉。
厄里亚深深吸气,将烟里的气体压入肺中,默默感受着自己的饥饿与燃烧。他用拇指抬起那沓报纸,配合着食指夹出最底下那片颇具年代感的纸张,它淋过雨,吹过风,最上端赫然写着"斯诺瓦晨报"几个大字,只不过时间是1942年3月。和最上面的日报,是同一家印的,没什么大的分别。
他打开报纸中缝,当年那则寻人启事非常简陋,没有照片,只有几句简单的描述,和一个叫作约翰娜的普通名字。厄里亚深知,在千千万万个约翰娜中,找到一个十五岁的(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应该是二十七岁)、黑色卷发、喜欢围丝巾、身材娇小的约翰娜有多么困难,何况女孩子是故意躲藏起来的,何况他开出的报酬并不高。
一阵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这个声音很轻,不像成年人发出的,排除掉昨天说要请他吃饭的凯丽女士,厄里亚再想不出还会有谁敲响他的房门。沉默地放下报纸,掐灭手中的烟,他蹒跚着朝门口走去。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那扇破旧的木门打开之际,故事原本的结局也将随之改变。
背光的走廊,即便在正午,也散发着森森凉意,米娅打了个哆嗦,一看,手臂上已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她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只是抬手敲门,又用更大的力气,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断断续续的一阵声音。
她现在的穿着和在家中完全不同,很难想象她是来自这幢破败的旧楼。米黄色的卷沿式贝雷帽,比栀子花还要洁白的衬衣,领口的粉玫瑰胸针,还有极细的黑皮腰带,将上面的衬衣束在下面的格子百褶裙里,黑色的小皮鞋配白色的长袜子。虽称不上特别,但已足够体面,这身打扮的米娅,活脱脱是个小淑女。
“厄里亚先生在吗?”米娅拖长声音问道。这么久不开门,多半是不在,或者睡着了,那睡得也太死了吧?她边想边鼓起腮帮子,心中早已认定屋内无人,至于里头窸窸窣窣的响动,多半是老鼠干的好事。
“是谁?”沙哑的嗓音从门后传出,像是许多天没有喝水或者说话的人。面前的门依旧紧紧闭着,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
“妈妈烤了松饼,希望您能尝尝。”米娅赶紧说。
“我很快就会搬走,没有这个必要。”
“您在旅行吗?”米娅想找一个话题,她感觉门内的陌生人并不友好。送不出去的松饼就算被她偷偷吃掉,妈妈也会循着蛛丝马迹发现真相,没有谁能瞒过自己的母亲。亲手制作的食物被拒绝是安娜所不能容忍的。
“不,我在找人。”昏暗的房间里,厄里亚靠在门上,抚着疼痛的胃,抵御洪水般的饥饿,咽下刚刚分泌的口水。可惜对方还是个孩子,他不想轻易露面,免得将来走了,给小姑娘带来不必要的阴影,进而重演十二年前的过错。
“我也在找人。”米娅学着他的口吻说。她还未出生时,父亲就离开了,再没回来过,虽然只见过照片,但从小到大的睡前故事,都是爸爸的英勇事迹,米娅发自内心地想念他。“您再不出来,我要走了。”见没有回应,米娅后退两步,又小声补充道,“我得去火车站接约翰娜阿姨,尽管时间还早,可我不喜欢迟到。”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就连空气也凝滞起来。厄里亚猛地吸了一口气。
……约翰娜?
这个名字惊雷般炸在他的脑中,剥夺了他全部的思考与行动能力,他捂住胸口,那颗将要熄灭的心脏重又燃烧起来,抢着往嗓子眼外蹦,厄里亚两眼发黑,几欲昏倒,恍惚间听到小女孩说了句什么,仿佛离他很远。他脑中只剩下各种模样的约翰娜,有哭有笑,和她母亲依偎在一起。历历往事铺天盖地。
无数声音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滑坐到地上,目光很快黯淡下来,自嘲地笑了,脸色变得苍白,痛苦使他碎裂。大概是我饿疯了,这天底下叫约翰娜的人太多了,又是一个重名的。他悲哀地想。
小女孩离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厄里亚瞪着地上看不到的尘土。倏忽,他像意识到了什么,悚然一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朝窗边冲去,透过帘间一指缝隙,眼看她就要穿过那道篱笆与石子路时,他左腿不争气地一软,又坐回地上。呆了两秒,他扒住窗沿想要起身,可惜甩开厚重的帘子之后,留给他的只有空空的小路。
厄里亚重新拉紧窗帘,在收回目光的同时,注意到篱笆上的乌鸦早已不见。他长长地吐了口气,抹掉额头上沁出的冷汗,他的眼睛不再飘忽失神,似是终于下定决心。
拖着左腿来到桌边,拉开抽屉,摸出一柄锃亮的尖刀,刀很特别,锋刃上镌刻着“忠诚乃吾之荣誉”的字样,镀银的护手双面都绘有橡树叶的图案。套紧黑色皮革包裹的刀鞘,厄里亚将它塞进上衣内袋,卷起那束白菊,拉开了门。
一只淡蓝色的礼品袋撞进他的眼睛,就在门外的矮窗台上,它的旁边是一串蛛网,不知名的昆虫从它下方爬过。刹住脚步的厄里亚眯起眼睛,观察起那只纸袋,仿佛要数清上面有多少朵碎花。
斯诺瓦小镇的车站重建不久,一切都是崭新的,包括且不限于绵延于轨道两侧的纤细白桦、五月初变绿的麦田、遮阳棚与长椅、往来的陌生面孔。由于位于南方的缘故,这里总是炎热的,往往在感受不到风的情况下,被烈日直直烤着,远处的尖顶教堂传出沉闷的钟声,屋顶上的瓦片变得通红。一年四季的蓝天白云,已然没有新意,在这样一个令人眼前发黑的午后,看多了容易反胃。
为数不多的旅行者很早就等在站台上,因为附近没有可供休息的旅店或酒吧。几个人将报纸铺在地上,坐在阴凉下休息。三个还是四个人,聚在稍远的地方打牌,时不时爆出欢呼。最后一个小女孩,坐在两拨人中间的长椅上,轻轻摇晃着双腿,望着前方碧绿的麦田。
从妈妈的描述中,米娅得知,她要等待的约翰娜阿姨是一位围着丝巾、怀抱婴儿的女士,哦,差点忘记,她还留着黑色的卷发。米娅用手搓着自己耳边垂下的碎发,不经意间就瞄紧了那条深入树林的火车轨道,再也移不开。
她不知道约翰娜从哪里来,所以留心着每一趟经过的火车。平日里妈妈只和约翰娜阿姨写信联系,她替妈妈取过几次信件。在米娅的记忆中,约翰娜阿姨从未去过她们家。昨天傍晚这位神秘友人突然来信,说她将在今天下午两点半左右抵达斯诺瓦火车站。米娅觉得这件事情非常奇怪,她问过妈妈,但没得到解释。
为此,安娜不得不花费半天时间打扫房间、准备食物,迎接多年不见的朋友。去火车站接人的重任只能交给米娅,毕竟她已经十一岁了,火车站又在她们家附近,走路不会超过十分钟。这种小地方的白天还是很安全的。
胡子拉碴的男人是下午两点以后出现的,教堂的钟声刚刚响过。米娅顺着脚步声望去,那是一个不算丑陋,却很难讨孩子喜欢的中年人。他的脸上刻有长期遭受苦难和饮酒过度的痕迹。极其有力的下巴,太过浓密的头发,圆而规则的脸颊,以及满身难闻的烟味,衬得他那条瘸腿越发可疑。不过最为怪异的,还要属他怀中的那束白菊,因为墓地在火车站的相反方向。
米娅牢记妈妈的叮嘱,快速收回视线,不自觉地绷直背部。男人环顾一圈,很快锁定了长椅上的女孩子,没有犹豫,他喘着粗气,斜着身子,右脚先迈出一步,左脚再紧跟着拖过去,倒也走得不慢。
汽笛声中,黑色臃肿的火车先他一步经过小女孩的面前,车窗上映出女孩子平静的影子。有女孩影子的那扇窗户里,穿着迷你小礼服的男孩坐在父母中间,用手托着玩具飞机。他的母亲喋喋不休地指责他衣服上的油渍,他的父亲靠在窗边呼呼大睡,规律均匀的鼾声几乎穿透玻璃。
男人在女孩身边半臂远的地方坐下。这可怜的人,冒着打扰小女孩的风险,想坐下歇一歇,再合理不过了。若有人借此说什么,更多的人会批评他,这很符合绅士们的做派,哪怕这个男人看起来很不和善,可毕竟什么都还没发生。
米娅恨不得将眼睛吸在列车门上,这不仅是为了更好地看清下车的人。用四分之三袖的宽松大衣搭配紧致铅笔裙的女人,手举遮阳伞飞快地走过。一对年轻的夫妇或情侣,穿着相似的登山装,男的背着大包,拎着小包,女人在喝水的同时抱怨天气。骨瘦如柴的老头子下车走了两圈,看了看大呼小叫的牌局,又钻回车上。几分钟后,似乎没有人需要下车了。
就在火车快要开走的时候,一个肥胖的女人拽着一只鼓囊的麻袋走下来,她的脸涨得通红,嘴里骂着让人听不明白的脏话。两个小伙子跟在她的身后,各自拖着相同的袋子,撇在车下的空地后,他们迅速返回了车厢。
树荫下躺着的几个人中,有两人闻声站了起来,而且速度很快,因为凯丽正在大喊他们的名字。他俩小跑几步,接过胖女人手中的袋子,又去拾另外两袋,一并扛在肩上往站外走,那里有一辆等待的汽车。
这几秒钟的时间,男人和女孩状似和谐地坐着,他们都认出了那个肥胖的妇女是自己的邻居凯丽。对于厄里亚来说,凯丽在昨天他刚搬来的时候,热情地邀请了他今天一起吃晚餐;对于米娅来说,凯丽女士作为杂货铺的老板娘,经常将刚刚过期的食品送给自己,并承诺不会吃坏肚子。
厄里亚暗暗期待着凯丽注意到这里,因为他无法确定眼前的女孩子就是刚才送松饼的,约翰娜这个时候应当还没下车,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厄里亚用手臂为白菊挡光,怀中的刀子沉甸甸的,坠得他很不舒服,他用余光观察米娅,发现对方似乎不太爱动,自始至终,只是静静地坐着,这让厄里亚难以搭话。
凯丽伸出胖手拭着额头上的汗渍,许是太晒,她将脑袋转向另一个方向。这样一来,刚好可以看见长椅上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凯丽露出吃惊的表情。
从她眼中看去,新搬来的厄里亚和小米娅正其乐融融地坐在那里,他们身后是正在修建的火车站大厅。厄里亚依旧穿着昨天那件灰色的飞行夹克、斜纹棉布裤、足尖破掉的靴子,打扮得很不协调,而且容易中暑。米娅也永远只有那身令人讨厌的衣服,安娜既然死爱面子,为何不再省省,为孩子多买几套呢?凯丽在心里嗤笑,同时在脸上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还真不知道,你们以前认识。”凯丽点头回应了米娅的问好,朝两人走去。她的嗓门和她的人一样粗大,带有浓厚的地方口音。
“我是自己来的。”米娅看了厄里亚一眼,飞快地移开目光。她以为是两人距离太近才导致凯丽女士误会。对于这个男的,米娅第一眼就感到害怕,因为他的形象很像妈妈小时候给她讲的故事里的坏人,会拿刀子胁迫女孩的那种。
“这是我第一次来斯诺瓦。”厄里亚紧跟着解释道。
“那很巧啊。”凯丽摆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又靠近了两步,神情快要飞舞起来,恐怕已经忘记自己几分钟前的姿态,“不过厄里亚,我听你的口音,倒是有点像本地人,只是多了些奇怪的腔调。”
“我原本就是这附近某座城市的人。”
“都是邻居,怎么也不吭声,米娅?”凯丽盯上神色不太自然的米娅。
“厄里亚先生。”米娅说。她回忆起先前送松饼的事情,努力将刚听到的声音和门内那个沙哑的嗓音对上号。她不知道厄里亚先生为什么会来火车站。
“哎呀,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凯丽嚷道,“也不提醒提醒厄里亚先生,墓园在火车站街的另一端。”她瞪着男人手中蔫巴巴的那束菊花,“这么贵的花儿,真的可惜了。你可以便宜点卖给我,我再转手给掏不起钱买花的人,只要能当天卖出去,就不算太糟。”
“我在等人,今天是她母亲的忌日。”厄里亚语气发冷。
“你大可以等她来了再买嘛。”凯丽不以为意。
米娅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打转,从凯丽脖子上的金链子到厄里亚裤子上的灰尘,再从厄里亚破靴子的洞到凯丽精致绵滑的丝袜。一种情绪呼之欲出,但是隔了层打不破的玻璃,就像抚摸咖啡馆里猫的皮毛。
“天太晒了,我得走了,小米娅。”凯丽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嫌恶,汗水将大伞裙黏在身上,更是加深了这种感觉。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下,和这两个穷人说话?还要提醒自己露出笑容,像是讨好他们,这简直比优惠店里的商品还要荒唐。
“再见,凯丽女士。”米娅站了起来。
“我今晚还有其他事情,不得不在外面用餐。”凯丽瞧着厄里亚说。
厄里亚又一次感受到了怀中军刀的重量。两块松饼远远不够他吃饱,反而令他更加痛苦。巨大的饥饿、由下至上的疲惫,使他在炎炎烈日之下手脚冰凉,宛如置身寒潭。
搭着一辆顺路的马车回到住处,凯丽以路途太短为由,不愿付钱。大热天的,车夫也懒得为那五芬尼硬币多费口舌,只在凯丽走后,朝着她小跑的背影啐了一口,便作罢了。
拉开铁门,进入园子,周围尽是东倒西歪的杂草。二层的小楼立在眼前,原本刷成黄色的墙体,现已染上了黑色,一副没洗净的模样,屋顶的红色瓦片,其中不少都已碎裂或出现裂痕。每扇窗户都有属于自己的窗帘,或半拉,或全拉,或敞开,窗台上也有晾晒的被褥,像是窗口吐出的舌头,还有几盆花,放在侧面,追随着太阳的脚步。
嫌恶地绕开爬向高处的黑蚂蚁群,凯丽靠近不远处草丛里猫着腰的女人。安娜正在为白菜除草,手里握着小罐子,向周围喷洒。金色的头发扎成马尾,长长地垂在腰际,她肤色很白,紧抿着唇,嘴角向下,她的胳膊很细,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注意到有人过来,安娜直起身子,看了过去。
“你在做什么?”凯丽凑近她,“哦,种菜。”
“房东太太家的。”安娜说。
“她付给你钱?”
“是的,一次五芬尼。”
“那挺好的。”和那个小心眼的车夫走一点点路程挣的钱一样多嘛,凯丽心想,“你考虑得怎样了,要不要去我店里干活?”
“我不想离开这儿太久,谢谢您。”瘦弱的女子低头忙着手中的活计,似乎早已考虑好这个答案,虽然她们家的生活的确困难。
“我是不清楚你的私事,但我从未见过你丈夫,只听你说过他的事情。安娜,我想你也明白,他要么战死了,要么有了别的女人。他抛弃了你们母女,你却守在这里苦苦等待,难不成,还有什么浪漫誓言?”
“他早已死了,我一直瞒着米娅。”安娜收起除草剂,转过身,冷冷地看着面前傲慢的妇女,“孩子对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我刚下火车时,看见她和一个瘸子走在一起。”
“瘸子?”安娜叫道,她经常教育米娅不要轻信陌生人。
“乖,听我说完,这个瘸子还是个犹太人呢,黑色的头发乱蓬蓬的,长着一双深棕色的眼睛,脸上写满了饥饿,穿着初冬才穿的厚衣服,抱着一捧快凋谢的白菊,说实话,那花可不便宜,我看比他的人要值钱,也不知从哪搞来的。我一下车,就看见他和米娅聊得正欢,当着这男人的面,我能做得了什么……”
“我知道了。”安娜打断凯丽的讲述,表示不想再听下去,她的脸色比先前更苍白,心底尘封的那块记忆微微松动,使她顾不得计较凯丽的淡漠。
“我还没说完。”凯丽观察着安娜的脸色,贴近她低声道,“这个男人瘸掉的左腿……是被手枪打中的,可惜没有伤到骨骼,开枪的是个新手。”
“我知道了。”安娜没什么表情,加重了语气。
“都是我亲眼看到的,你生什么气?”凯丽想伸手拍拍安娜的肩膀,被安娜侧身躲开,凯丽笑了,“你就放心吧,火车站还有别人,孩子不会出事的,现在又不像十多年前那么乱。”
“无论如何,我得去看看。”
推开凯丽,安娜丢下房东太太除草施肥的工具,向洞开的楼道跑去,她必须先取一样东西,作为防身的武器。路过厄里亚先生的房间时,她看见那扇破旧的木门虚弱地开着,里面黑黢黢的看不见人。与此同时,黑鸟从天空飞过,原来它一直徘徊不去,几朵白云遮掩心脏,墙上的树影依次消失。
安娜走后,凯丽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二楼的房间大半被她租下。看着前方女子的背影渐渐与许多年前火车站上匆忙开枪、逃进树林的女孩重叠,她只觉得命运弄人。那个时候,凯丽尚不富裕,是斯诺瓦火车站上一个小小的售票员,不需要厄里亚过多的威胁,就收下他的钱,冷眼旁观了那场戏码。
关上门,凯丽拿起话筒,拨响警察局的电话。
听到火车晚点二十多分钟的消息后,约翰娜有些心急,她不希望别人等自己太久,那是不守信的象征。斯诺瓦是这趟列车的终点站,车上剩下的人不多,难怪开车的懒散。抱紧怀中熟睡的儿子,扭头透过窗帘的缝隙,她观察着途经的一草一木,找不到一丝熟悉的感觉,任凭它们从眼角滑过。
这辆火车的年代较为久远,车厢内没有安装桌子,而是像公共马车那样,在车厢左右两侧各安一条长椅子,乘客们挨在一起坐着,与另一侧的人们干瞪着眼。不过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歪歪斜斜地睡倒了。约翰娜也有困意,但她还是坚持着睁大眼睛。
坐在车厢角落,约翰娜的左手边是面墙壁。车内每一扇窗户都备有轻薄帘子,遮光性不强,勉强起到安慰作用,此刻几乎拉得严丝合缝。和别人不同,她身后本该挂窗帘的钩子上,吊着一只纸袋,随着列车晃动,里面七枝水淋淋的白百合,散发出沁人的香味。
枕着这股清香,约翰娜在火车规律的晃动中缓缓闭目,心里告诫自己,只眯一小会儿。她把左半个身子倚靠在墙上,堪堪保住平衡。
在黑暗中走了几步,约翰娜找到光的源头,她看到神色憔悴、满脸泪痕的安娜,捧着自己寄去的两封信,犹豫着迟迟不肯打开,仿佛里面有只吃人的妖怪。安娜把信贴到眼前,细细瞧着每一个细节,可光秃秃的信封上还能有些什么呢?透过厚厚的牛皮纸,安娜猜不透其中书写着的,到底是背叛还是死亡。
安娜一度将信推向蜡烛,又在火焰舔舐到纸张的时候,迅速收手,如此反复,直到彻底选择逃避,两封信被丢入抽屉。约翰娜藏在安娜身后的阴影中,将这些瞧得一清二楚。紧接着,安娜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一把手枪。约翰娜对这两件物品非常熟悉,它们来自自己的爱人,现在全被安娜抢走了。
照片上英俊的青年是党卫军的一员,从北方随队伍过来。一次夜里他在镇外打斗受了伤,被晚归的父亲背回家去,伤不重,几天就养好了。约翰娜那时才十五岁,正在附近的学校读书,自从青年住下以后,情窦初开的女孩每天放学都要跑着回家,以便拥有更多的时间同对方交流。
约翰娜的父母曾多次阻拦,但是没有任何效果。青年在伤好离开以后,也常常出现在校门口,有人见过他们在巷子里幽会。只有约翰娜自己知道,那些所谓的幽会,不过是青年在向她打听同班同学安娜的信息。
安娜是约翰娜唯一的朋友,她们很小就认识。不同于安娜金色的头发,约翰娜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头发黑色卷曲,眼睛也是深棕色的,和周围的孩子完全不同。若不是安娜也生着比较特殊的灰色眼睛,她想她们不会成为朋友。安娜比她漂亮得多,性格也好,见过一次面后,青年就深深爱上了她。
烛火猛地跳动一下,拉回约翰娜遥远的思绪。
安娜合上弹匣,里面仅剩一发子弹,她打开保险,将枪放在桌上,动手去烧照片。这次的的确确是烧了,火舌从一角腾起,很快就舔向了整张照片,她一松手,失了大半的照片掉在地上,烧成一团。
许是失了心智,约翰娜没有多想就冲了出去,一把推开瘦弱的安娜,用力踩踏那片火焰,裤脚被点着了也全然不顾,任由火焰顺着裤腿爬向全身,直到身后传来扣动扳机的声音。
感受到裤子紧紧黏着皮肤,湿嗒嗒而温热,约翰娜慢慢醒来,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儿子的哭闹声响起。看见裤子上的尿迹,约翰娜轻轻叫了一声,睡前不久她让孩子尿过一次,天气炎热,没再给他用尿布。窗外的景物依然在移动,约翰娜不敢耽搁,从椅子下的背包里摸出准备的换洗衣物,抱起孩子往盥洗室跑。
经过镜子的时候,约翰娜打量了一眼自己——身材矮小、长相平凡、系着墨绿色丝巾的人,站在对面,和她对视着。
轨道将世界分成两半,一半为艳阳,一半为树影。种着树的这面,天上的云彩也要多些,蓬松地胀着,边缘部分不断变化。耸立在麦田里的白杨树,牢牢盯着自己的影子,默默期待着它能快些跑动,像是等待日出的孩子。
米娅有些坐不住,摆起摊准备卖甜冰茶的老人告诉她,两点半已经过了。轨道伸向树林的一面,安静得没有任何声音。凯丽走后,厄里亚同米娅聊了几句,米娅答得无精打采,很明显是不太感兴趣。
“我想听点刺激的故事。”她说。这让厄里亚陷入沉思。
米娅显然也不相信厄里亚会给自己讲故事,起身跑到旁边的阴凉下看别人玩牌。那副牌的主人是个流浪汉,白天在这里乞讨或休息,晚上睡在火车站尚未完工的大厅里。米娅不懂玩牌的规矩,蹲在别人身后看上几眼,就换个位置,再看下个人的,若是有人犹豫,她还会凑近对方的耳旁,悄悄嘀咕几句。流浪汉看在眼里,很快把她赶走了。
“给我讲个故事吧,这儿太没趣了。”米娅怏怏地回到厄里亚身边,央求道。
迟迟不见列车驶来,厄里亚也有些心烦,隐约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约翰娜了,他再次摸向怀中的短刀。他原本的计划是带着白菊与尖刀,去妻子的墓前自杀,花费十二年寻不到女儿的下落,他心中有愧。米娅口中的约翰娜燃起了他最后一点希望,可是现在,希望似乎快要落空。
“三点我要离开。”厄里亚盯着远处的教堂。
米娅表示赞同,因为她也打算三点离开,或许妈妈和约翰娜阿姨中,有一人弄错了时间。而厄里亚为报答松饼的款待,告诉了米娅一件十二年前的事儿,关于自己腿上的那块枪伤。
十二年前的斯诺瓦火车站,有一间小木屋用来卖票,当然现在已经拆除了。厄里亚白天躲在附近的树丛里,晚上悄悄睡在木屋的檐下,一位他曾经救过的士兵会在傍晚时为他送来一些食物,靠着它们,他才能坚持到下一个傍晚。
约翰娜本该和他待在一起的,日子虽然苦了点,但也好过被关进以通电铁丝作为屏障的木屋里,最后死掉。若不是那个年轻英俊的士兵,说能保证约翰娜的安全,约翰娜正巧又迷恋着那小子,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当然,没有那小子,我也活不成。”厄里亚感慨道。
三月份的一天傍晚,士兵照旧给厄里亚送饭,他已坚持了两个月之久,说是报答救命之恩,有时候还会带着约翰娜来看他。这次送完饭,他没有急着走,而是递给厄里亚一包纸烟、一把沉重的短刀,以及一柄自动手枪。这是什么意思?厄里亚不明白。
士兵解释说,他爱上了一个姑娘,明天他就会找人委托她去附近城市送信,希望厄里亚能在火车站劫持她,由他赶来英雄救美。总之这是件十分安全的事情,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健康。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我准备用刀威胁那个女孩,就把枪插在裤兜里,结果她在那里不断挣扎,随时都会踢我咬我,而我却不能真的伤害她,结果她找准时机,夺走了我的枪。”
“我是没打算用枪的,但为了维护自己的人身安全,我打开了枪的保险。”厄里亚掀开自己的裤腿,从腿毛中翻出一小块有着红印子的地方给米娅看,“女孩子慌乱中打伤我的腿,朝树林那边逃了。”
“此后再没见过那个士兵,我的约翰娜也随之消失。”
看看,就是这把短刀,厄里亚解开扣子,从内袋中取出那把党卫军的荣誉佩剑,摩擦着柄上两条银白的闪电标志。他说得有些忘情,脸色微微潮红,不理会小女孩听没听懂,又将刀抽出来,调整着角度,展示上面的文字。
米娅对那柄短刀很好奇,想要握在手中感受一下,厄里亚同意了,套紧刀鞘,朝小女孩递过去。阳光下,两只手的影子,投在长椅的椅背上,像两只戏水的天鹅。这一刻,厄里亚忘记了饥饿,小米娅甩脱了烦恼。
沿火车站大厅旁草丛中被脚踩出的小径走出去,可以看见一条路。往左走,微微有些坡度。路的两侧植着酸豆树,枝叶繁茂,正值花期,黄色的花瓣带有紫红的条纹,有一些被风吹落到地上。几个通往小村庄的分叉口处,插着红白相间的警示牌,提醒过往的车辆注意路口。
从高处灌下来的风,树木的荫蔽,让这条道路分外凉爽。路上行人很少,一辆蓝色的卡车停在路边,里面空空的。安娜顾不得换衣服,穿着裙子就跑出来,她出门时,钟表上显示刚刚两点过半。裙子上没有可以藏枪的口袋,脚下踩的是低帮布鞋,安娜没有办法,只好将枪拿在手里,所幸一路上没有别人。
奔跑的过程仿佛让她回到了少女时代,在那片树林里折了翼之后,她以为自己早已不能如此轻快。她知道事情的全部过程,收到约翰娜终于肯来拜访的消息的时候,也就是昨天夜里,安娜打开了那两封信件中的一封。两封信不属于同一时期,前后相隔了足足四年,都出自约翰娜之手。
安娜选择了时间靠前的,她更愿意了解开头,而不是结果。开始意味着无限可能,无论它本身的好坏,结局只能指向唯一的开始,在它打开之际,开始会变得无足轻重,被当事人打着悔恨的幌子,在一遍遍思索中逐渐失真。
当日她也是这样握着枪,在林子中,身后的男人没追上来,匆匆几眼,安娜认为他很眼熟,又想不出在哪见过。攥着另一只手里的信件,她不顾方向地跑着,险些被草丛里的藤蔓绊倒。没跑多远,撞进一个人的怀里。安娜吓得弹了出去,后退好几步,甚至抬起手中的枪,挥舞了几下。她看了看来人,发现是在约翰娜家借住过的士兵,安娜曾经见过他一面。
她松了一口气,缓缓放下枪,靠过去,因为青年正友好地微笑,甚至叫出了她的名字。有了之前惊险的经历,安娜迫切希望找到可以信赖的依靠,溺水者想要抓住一切。安娜说明了自己的遭遇(说的同时不停地扭头观察林子里的风吹草动),表现出求助的态度,她告诉士兵,信是约翰娜寄的。
坊间传言约翰娜与士兵的关系暧昧,安娜是知道一些的。自己那位朋友虽然不爱说话,但关于士兵的事情,能津津有味地讲上一晌午。搬出她,面前这位总该帮帮自己了吧,至少也得把我安全送回去,这是人之常情,安娜想。
果然,对方没有拒绝,愿意陪同安娜一起送信。安娜起初不愿意,最后还是妥协了。独自行动意味着危险,有人跟着总会安全许多,何况是认识的人。两个人走在一起,很容易尴尬或不自然。士兵想牵住安娜的手,被她给躲开了。
一片花瓣黏在安娜发梢上,指甲大小,安娜没有理会。她已经抵达火车站门口,穿过那条小径,就是月台了。一辆警车停在了她的身后,安娜没有在意。她喘着气飞快通过最后这段小路。枝干斑驳的白桦、碧绿的麦田、广阔的蓝天映在她的眼中,还有那三棵高高的白杨树。
米娅和头发乱糟糟的男人坐在右前方的长椅上,靠得很近,具体在做什么,看不真切。只见白光一闪,男人抽出尖利的匕首,在米娅颈边比画,眼看就要割破她的脖子,小小的米娅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发梢上的花瓣在她剧烈的动作中滑到地上,消失在泥土中。远处教堂的大钟滑过最后几秒,发出沉闷的响声,三点了。安娜浑身颤抖,心一横,尖叫了一声,抬枪扣下扳机。
眼看窗外的白桦逐渐稀疏,缓缓吐露出田野的景象。约翰娜知道终点站即将抵达,车站对面的麦田,十多年前就存在,她对此记忆清晰。换掉难受的湿裤子,孩子兴致很高地用肉嘟嘟的手掌拍打窗户,他还不满一岁,长得圆头圆脑,鼻子和眼睛很像她的妈妈。
之前的梦境让约翰娜心情凝重,她并不知道这次见面,安娜会怎样待她。时间过去这么久,转眼间她已和一个富商有了自己的孩子。丈夫常常不在家,所以这次归乡,她只能带着孩子前来,途中舟车劳顿,困难重重,好在挺过来了。
至于士兵,他在八年前就战死了,约翰娜的信中提到过,不知安娜读了没有。同样是信,十二年前的春天,约翰娜以思念父亲为由,谎称她的父亲藏在邻镇,请求安娜帮忙送信,安娜爽快地答应了,结果踏入士兵设下的陷阱。安娜的父母都在外地生活,她平时由年迈的奶奶照看。安娜这一去,就和士兵在邻镇住了半年,米娅也是这个时候怀上的,这让她不敢回家。
约翰娜在邻镇的旅馆里等到了两人,不过她没有露面,而是住在他们隔壁,安娜整天闷闷不乐,她全看在眼里。在一个没有星星的晚上,约翰娜借来烛火,写下第一封信,犹豫之下,她没有立刻交给安娜。后来,士兵快要随军离开的时候,为保全自身,约翰娜铤而走险,跟随士兵去军中做了一名杂役,那封信是在走时由士兵转交的。她对士兵的感情自此深埋心底,再无破土而出之日。
在与安娜为数不多的书信往来中,她得知母亲去世、父亲失踪的消息,伤心之余,丧失了回斯诺瓦的动力,自此流落北方。如今,约翰娜有了自己的孩子,回来看看母亲的愿望愈发强烈,于是有了这次并不轻松的旅行。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窗外的轻风抚着阳光,万物都孕育着生机与活力。怀中的那团小生命“咯咯”的笑声,融化了约翰娜紧绷了多年的心。完全可以相信,斯诺瓦,有着崭新的开始。约翰娜放下心中的畏缩与歉疚,哼 起《German Youth Guard》的旋律,期待起接下来的重逢。
远远地从树叶空隙间看见火车站大厅的洁白墙壁,比照记忆中小木屋的模样,约翰娜弯起嘴角笑了,她为斯诺瓦的发展感到开心,不愉快的事情全都过去了。月台上的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看起来和谐而美好。
火车到站,汽笛声中,约翰娜挎上背包,右手抱紧孩子,左手卷住装着鲜花的袋子,朝车门走去,她的身上似乎充满了无穷的力量。远处教堂的钟声在这时响起,悠远肃穆。都三点了啊,约翰娜感到一丝不好意思,迈出踏向月台的最后一脚。
“砰!”一声枪响打碎了宁静,躲藏在树丛中的黑鸟,扑棱棱地惊飞。
大雨下了整夜,斯诺瓦墓地的看守者在第二天早晨开始工作,空气非常清新,他哼着歌,消化着胃中的食物,低头清理地上的落叶。
一块墓碑引起他的注意,准确来说,是那块碑前摆放的东西。七枝白百合由丝带捆扎着放在右侧,左边是把纯黑的自动手枪,枪口插着一朵白菊,朝向旁边的树林。它们没有被雨水淋过的痕迹,看来刚刚放下不久。
出于好奇,年轻的看守者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朵白菊,他惊讶地发现,这花的断口非常平整,像用刀子切出来的。
看守者将花朵原样放回,朝着墓碑微笑。
“十二年了,终于又有人来看您了。”
创作谈
三棵白杨树
——《终点站》创作谈
上个月,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老家的朋友发给我几张乡下田间的照片,其中最为醒目的就是田垄间站立的三棵树木,因为长得很高,以至于树顶被风吹出一个弧度,使它们看起来不算笔直。当我穿过芒刺很长、模糊如油画的大麦田,抚上焦黑而坑坑洼洼的树干时,便有一种流泪的冲动——在得知它们仅因挡住麦子们的阳光而几次被烧的事情之后。
它们奇迹般地依然茁壮,伸出长长的枝干,从远处,人们看不到任何伤痕。就像饱含感情,却无法吐露分毫的我一样,不知是立于天地之间,还是蜷缩于天地之间。近一年来,我对生活产生的极大恐惧,大抵是可以用这三棵白杨的处境来形容的:困顿,怀疑,无地自容。
我很遗憾在我的文章中,这三棵树只充当了火车站旁不起眼的背景,被我小心翼翼藏在角落,盛在厄里亚和米娅的眼中。我向来是喜欢逃避的,就像这个《终点站》,似乎离现实很远,似乎找不到来自作者本身的过多的情感,哪怕我是含着感情去写的。因为,不知从何时起,我连现实也开始逃避,害怕与人接触,耻于让人了解我的真实想法,更多地喜欢一个人待着自言自语。
我渐渐相信,一个人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会长久地影响到他的心理健康。我父母不信这个,于是有了现在的我。我下意识地写出了只有妈妈独自照顾的米娅,写出了嫉妒安娜的约翰娜,调整了原本打算让厄里亚死掉的结局。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与整个世界隔了一层壁障,每天充斥着不真实的感觉。
白杨树尚有三株相互为伴,我却始终只是一人。最近半年,我已经很少跟人主动联系了,赌气地想看看会不会有人主动找我说话,不想每次都去做那个艰难维护一段关系的人。我承认人际关系的重要性,但想不通为什么每次努力维持关系的人是我,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是我不够讨人喜欢吗?明明知道不该这么想,但迫于周遭的环境,我会忍不住对此感到绝望。
写到这里,我仔细想了想这些自怨自艾的文字是否脱离了谈创作的初衷,不过,就我目前的认知来看,应该没有。现在诉说的心情和困境,是我目前写作的基础,是产生这样的文字的重要原因。你也可以理解为,我在解释我的文章为什么看起来远离现实,没有过多的感情起伏。当然,我希望这只是一个阶段,止步不前是我最担忧的事情。
早些时候,有人说我没有条理,在生活中的各个方面都是如此。我无形中为此自卑,又因为犟脾气而羞于改变。如今,在写作中,这个毛病若隐若现,容易想到什么便是什么,全然不顾之前构思好的内容,承认乱的同时,我自嘲这是目前心境的真切体现,曾试图思考自身痛苦源于何处,竟找出十多个答案,相互交缠。
生之前,死之后,星空与地底,生命的意义,未来的不可预见,人际交往的真实性,与亲人的关系,童年遗留的痛点,朋友疏离渐远,不得不做的事情,不得不坚持的生活……它们带来的深深困扰,使我分离出另一个自己。一个做着社会要求的理应该做的事情,一个在一旁沉默观察。
也不止一次,我深思着写作的缘由,却总是给不出满意的答案。有时候想,现实中人心叵测,只有笔下的人物才不会欺我,他们将在我的安排下,被冠以最纯正的品质,没有其他多余的弯弯绕绕的心思,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有时候,我想捧出内心的世界,展现埋藏最深的自己,期待能有人看懂我;更多时候,只是想写出让自己高兴的漂亮文字,得到些微的认可罢了。
以上文章刊于《雨花》2020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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