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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郭的画|小说||文心芳苑(第0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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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郭的画
张向南
我这一辈子里,见过很多人,但独没有见过郭开达这样的人。我已经老了;老了,就总不禁在纷繁的人间烟火里,渴求那一点点纯粹。说到底,我也不过是渴求,却从不敢当这世界的局外人;可郭开达呢?他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毅然决然地选择追求那纯粹了。如今再回想起他三十年如一日的意气风发,我不得不说,他才是真正的艺术家。
他三十岁之前,我叫他小郭;他三十岁之后,我叫他老郭。他总是在画画,从小郭时代画到老郭时代,一刻都没有停下过。但我敢说,我若是找来一幅他小郭时候的作品,再找来一幅他老郭时候的作品,你绝对不会相信这是同一个人画的。问题并不在于画技的精进,而在于,你欣赏得了前者,却肯定看不懂后者。我很喜欢他三十岁前的作品,那时候他常画些山水花鸟,都是泼墨大写意,绚烂之中还有几分潇洒和年轻人的莽撞。我常对他的作品感到惊讶,并总想着拿笔来模仿一番——泼墨倒并非难事,但写意对我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毕竟我从小到大只会画火柴人。然而,到了三十岁以后,我再也没见他画过这样的画。他的人生,在他三十岁的时候裂开了一条口子。
不过我必须要说明,他三十岁那年并没有发生什么让人涕泗横流的故事。其实我到现在也搞不明白,他的画风为什么会在三十岁的时候发生这样的变化。我不过是见证了那个变化的过程。但我想,纵是那变化的过程,也值得人去细细琢磨了。
五十年前,也就是他十八岁的时候,我和他一同来到了A城求学。我不得不承认,那个年代能考上大学实在是件风光的事。但就像书本不能当饭吃,风光也不能消解我们客居他乡的寂寥,所以我们常在一起,或是吃饭,或是看电影,或者就在他的住所里默默坐着直到我俩同时傻笑。大概也是因为经济上的窘迫,他住在一个年久失修的住宅楼里,四旁虽没有嘈杂的车流,可施工时钢铁相撞的响声经过层层阻隔后还是能穿到屋中。好在这六十平米的小房子只有他一人居住,这是他作为一个艺术家所不可泯灭的倔强。
我还常去看他画画。去看他画画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这对我而言倒不是因为绘画本身蕴藏着某种韵味,而是因为,我可以在他这里看到世间最极致的专注,这对一个小说写作者而言是莫大的幸运。我没见他画过工笔画,画笔一旦染上染料,他便提起笔在纸上刷刷地画起来,三四笔后只见个不规则的墨块,再过六七笔,喙也出来了,尾巴也出来了,一只长腿仙鹤便伫立在池沼旁边,令人遐想无穷。
他画画还有另外一个特点,那就是他极其讲究颜料。他最常画的是水墨画,但若是用上别的颜料,他就会花上百分之八十的时间调色。我对绘画实在是一窍不通,我只分得清红橙黄绿青蓝紫,但在绿和蓝之间,他非要分出什么三绿、翡翠、三青来。这还不算什么,假如他花四十分钟调色,那么在我眼里,他第二十分钟时调出来的颜色和第四十分钟时调出来的颜色简直没有一点区别。但此二者在他眼里简直是迥乎不同,每逢我问他的时候,他总能讲得头头是道。可我毕竟是个榆木脑袋,纵是他这么讲,我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大学毕业之后,我们留在了A城。他仍在画他的画,我也仍在写我的小说,但我们两个同时对静谧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需求,于是,我不再像之前那样频繁出入他的住所了。但这绝不代表感情上的淡漠,也并不影响我们日常的交流。他常将他的画作拍成照片发给我。在这个阶段里,他绘画的题材日趋丰富,而且,无论是构图还是用笔,无疑更其精进——我在此需要说明一下,我不会画画是确实的,但这并不影响我从书中习得些粗陋的鉴赏知识,要不然他也不会总将他的作品拍成照片发给我了,除非他有病。当然,其实不排除这种可能,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三十岁时的那次剧变是有前因的。搞美术的人,心思都敏感得很,以至于他们的很多行为都是我等人所理解不了的。
笔者前面这一段铺垫的目的,只是想强调他先前是怎样一个正常的艺术家。我想是时候切入正题,说一说他三十岁时所发生的事情了。
我已经说过,郭开达画画的时候是很讲究颜料的。三十八年前的一个晚上,我正坐在电脑前面敲字儿。夜深了,屋里很黑,因为我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还发出淡淡的光。却没想到他给我发来了一条信息。这次不是他的作品了。信息很短,只有如下几个字:“我缺颜料。”
这消息让我感到很纳闷。首先,他知道我在颜料方面是个色盲;其次,他家里的颜料简直堆成了山,我实在想象不到还有什么颜料是他所没有的。我于是问他:“你缺什么颜料?”他照旧只给我发了六个字:“藤黄、大红、花青。”
我更觉得奇怪了,因为我知道,大红是一种红色,花青是一种绿色。众所周知,红配绿,赛狗屁,就是我都不会把这两种颜料放在一起。我于是又问他:“你这是什么搭配,大红和花青真的可以放到一起吗?”他倒是干脆利落,二话不说,直接给我发来了几张老画的照片,无一不是绿色的叶子上衬着硕大的红牡丹,竟出奇地艳丽。看来是我自作聪明了。我又问他:“我记得你家里颜料挺多的啊,怎么会缺颜料呢?”
他回复道:“有是有,但是不够好,和我想要的差太远了。”
“但是应该可以调出来吧?”
“我调了,越调越脏,越调越离谱。”
这我倒是能理解。随即我把键盘放到一边,打开网购软件,将几款不同价位的藤黄的链接发给了他。他一一看过,但又说:“都看了,不行。”
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只得回复他:“那我也没办法。我给你留意着吧,见着好的就联系你。”
他回了我一个“嗯”,良久,又回了我一个“谢谢”。我放下手机,但思路已经被打断,再想进入状态,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叹了口气,随即关上电脑去睡了觉。我从来记不住梦里的事,但独有那天是个例外。我梦到了他的家。梦中一切都很明亮,甚至亮得有些刺眼。我看到郭开达正焦躁地翻动着家中的那堆颜料,一边翻一边自顾自地嘟囔:
“藤黄、大红、花青,藤黄、大红、花青……”
我从他身后拍了拍他,问道:“你干嘛呢?”
他停下了手头的动作,愣了愣才说:“我缺颜料。”
这一下子令我想到了晚上我与他的对话。众所周知,一个人若在梦中发现自己在做梦,则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是得到控制梦境的能力,要么是一下子从梦中醒来。发生在我身上的是后者,并且醒来后,我怎么也睡不着了。
但我并不困,也许我的生物钟已经被我糟蹋出顽强的适应能力了。第二天上午,我突然想去看望下郭开达,便关了电脑走出了家。其实我家与他家之间隔得并不远,若步行过去,也不过是十五分钟的事。我刚要走进他居住的小区的时候,突然想到了颜料的事,便去他们楼下的一家文具店里转了一圈。但那毕竟只是个文具店,其中唯一的国画颜料就是那款烂大街的马利牌颜料。但我想,空着手去实在别扭,便还是将那颜料买了下来。可等到我走到他们家门前的时候,无论我怎么敲门都没人回应。我于是给他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但无一例外: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只得回了家。直到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他才回了我一条消息:
“我刚下飞机。我在广东。”
这令我诧异极了。我问他:“你昨天不还说缺颜料呢吗,怎么今天去广东了?”
却没想到,他回复我:“对啊,我来广东买藤黄了。这里应该有不错的颜料。”
我说:“你可真厉害,买个颜料还跑去广东了。”
但是他没再回复我。等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他又给我发了条消息:“我回A城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买着颜料了吗?”
“没有,还是不合我的心意。我下午去看看你吧。”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想来看我。但我想到,昨天我去看他,不也同样是毫无缘由吗?再说了,我想我们两个之间,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缘由。到了傍晚,他来了。我看到他很疲惫,不但四肢瘫软无力,而且眼睛四周还有很浓的黑眼圈,看得出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睡好觉了。我问他:“什么情况啊?怎么成这样了。”
他只回答我两个字:“颜料。”
我一时无言以对,只得将他迎到客厅里,顺手给他沏了壶乌龙茶。他说他饿了,但我家冰箱中简直一无所有,只能给他拿了一袋面包片外加一杯牛奶。但我没想到的是,他吃得很香。我看他一口接一口地吃着,不禁问他:“为了个颜料,至于吗?”
他一边大嚼着面包,一边说:“当然,当然。就差这三种颜料了。”
我之前从没见过他如此神神叨叨的样子。我没说话,他倒是没完没了地说了起来,说那藤黄不单要亮,这其中还得透着点儿蓝,但又不是普通的那种黄蓝色;它的颜色很淡,但又不是可以用钛白调出来的。我开始还跟得上它的思路,大概能想象出那是种什么颜色,但听着听着,我就听不懂了。他甚至还说黑色中要带点儿白,但又不是灰色,这种颜色怎么可能存在呢?我将我的疑惑说给他听,却没想到,他竟越发焦躁,也越发不安了。他奋力地给我解释,但可以听出来,他自己也并没有充足的底气。
“总之吧,就是这样!”他一怒之下,这样手舞足蹈地说。
他忽然停住了嘴,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电视柜上的一盒颜料,那正是我昨天去他家时顺路买来的。他放下手中的面包和牛奶,缓缓走了过去。我跟他说,这是马利牌的颜料,烂大街的货,没什么稀罕的。可他好像没听见,小心翼翼地打开颜料,拧开那管藤黄,往外挤了一挤。没想到,他的身子开始发抖,抖得越来越厉害。我以为他癫痫之类的病发作了,刚要喊他,他却转过身来,一脸兴奋地对我说: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有调色板、毛笔和宣纸吗?快!快!我要请你见证!”
我来不及多想,从角落里翻出了一卷宣纸、一根秃笔和一个调色板。他拿到这些东西后,猛然将桌子上的面包推到一边,然后用茶水将毛笔润湿,又将那一盒颜料中的藤黄、大红和花青全部挤在调色板上。我以为他会画张绿叶子的牡丹花,却没想到,他连颜色都没调,近乎随意地沾了些颜料,又完全随意地在宣纸上画了起来。不过是两分钟的功夫,他放下了笔,长舒一口气,对我说:“画完了。”
我看着他的画,死死地皱着眉头。依我看,这根本算不上一张画,因为这与我的火柴人相比,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说还不够,他这幅画,完全是由杂乱无章的线条构成的;起先,藤黄、大红和花青三种颜料还泾渭分明,但随着运笔,三者逐渐融合,到了最后,竟混合成了棕红色。我不解地问他:“你这是……什么啊?”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幅画,说:“你再看看。”
我于是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画,变换着不同角度看了足足有五分钟,还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又问:“你是在画什么?”
他说:“画我的喜悦。”
“不是,这总得是个什么东西吧,比如一只鸟,或者一条河。”
“不,不,我画的只是我的喜悦。”他摇了摇头说道。我看我是问不出什么了。我头一回觉得,他好像比我更适合当一个小说家。
他随后回了家,但把画落在了这里。我在晚上跟他说,你的画落在我家中了。可他却说,这画你自己收着吧,送你了。我一笑,竟觉得他还挺慷慨,便把这画卷了起来,放到了一边。
我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这样子的画,他只会画这一幅。但我没想到,在接下来的三十年里,他再也不画先前的那种泼墨大写意了。他此后所有的画作,都如那晚留在我家中的那幅一样,只有线条,杂乱无章。而且,他自始至终都只用藤黄、大红和花青这三种颜色。因此我才在本文的开头说我在此后再也没看懂过他的画。事实上,不单是我,所有人都看不懂。原先那些崇拜他的人逐渐离他而去,他仿佛是荒野中的歌手,花了半辈子时间只为自己一个人歌唱。他是以卖画为生的。三十岁前,他的画甚至可以卖到上万一张;三十岁后,售价便一年比一年低,到了最后,甚至再也没有人来买他的画了。在那个他本该成为“郭老”的年纪里,他成了“老郭”。
他晚年极为凄惨,以馒头和稀饭度日。我经常救济他,但若不是我偷偷把钱塞到他的大衣里,他从来不接受。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日渐消瘦。最终,他进了医院。我给他垫付了全部医药费。有一天,我看他萎靡不振地躺在病床上,便坐到他身边,对他开玩笑道:“我给你付了医药费,你拦不住我了。”
他无力地哈哈一笑,不再推辞,大概到了人生的最后,两个朋友之间,钱总归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他随后跟我聊起了他三十岁的时候画的那张画。我霎时想起来,那幅画大概还被我保存在角落里,我已经几十年没有打开过它了。我又问他:”老郭,你那张画,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他笑了笑,解释道:“不具形体的喜悦刚开始迅疾的远征。”
我知道这是雪莱《致云雀》中的一句,但那一句的原句是“似不具形体的喜悦刚开始迅疾的远征”,正好比他吟诵出的那句多出一个“似”字。我一愣,刹那间竟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满意地笑了,声如枯槁地说:“回去再看一看这幅画吧。”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离开了医院,驾车向我家驶去。可就在路上,我接到了医院的通知:老郭去世了。我强忍着心中的悲愤与痛苦,跑回了家。果不其然,那幅画仍被静静地埋没在一箱杂物之中。我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抚去其上的灰尘,一点点将其打开,于是三十年前的那张图画再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全明白了:他没有说错,他只是在描画内心的喜悦。至于他此后三十年的画作,无一不是如此,藤黄、大红与花青三种颜色,交织出了他全部的人生。我知道我这样说了也是白说,有些事情,非要到某个特殊的时候,才能明白过来。
很多年了,每逢清明节,我都独自一人给他扫墓,其间说些只有我们两个人才懂的话语。这时候,清风拂过,吹来泥土的淡淡芬芳。向远处望去,高矮相同的黑色墓碑整齐地排列在这片陵园之中。我知道,有些故去的人已被人淡忘,那些历尽了沧桑岁月的石碑,也不再具有什么特殊的象征了。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郭开达墓旁的青松竟是一年更比一年高,可见他在那彼岸并不孤独。我总想到他的那些画作,那些对情感的纯粹抽象的描绘。这些画作,我都在收拾他的遗物的时候给他一一保留了下来。我确信,几十年、几百年之后,还是不会有人看懂他的画。但假如他还活着,他一定会说,那其实是无所谓的事情;唯一重要的事,是他在人生的后三十年里,完全领会了艺术的含义。
2021年1月31日
作者简介
张向南,笔名常躬、术玄等,2005年出生于北京市顺义区,醉心于文学,尤其对小说有浓厚的兴趣。2019年7月参加老舍文学院与北师大联合举办的“少年作家班”并结业。小说、散文、杂文等作品曾在《顺义文艺》《龙根杂文》《当春》《京西文学》等期刊和媒体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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