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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蜷川实花:穿越所有色彩之后是黑暗

三月底的东京,樱花满开在目黑川,八百棵樱花树遮天蔽日,占据了一切繁盛、丰富、饱满的生命,毫无一丝衰败迹象花朵如此柔弱,但是一旦充满,却如此霸道和有力这让我想到蜷川实花的作品微雨中,我们拜访了位于东京二丁目的蜷川家宅邸
文很长,可以听首歌

房子外观并不出奇,只是门外歪斜着两三匹旋转木马,鲜艳甜蜜,多少泄露了玄机。一开大门,顿时色彩爆满华丽爆满饰物爆满。
蜷川实花标志——高饱和度色系花朵,孔雀蓝对撞桃红对撞鲜绿对撞艳粉紫,铺天盖地而来。色彩在冲撞,材质在冲撞,物种在冲撞,信仰在冲撞。然而所有这些冲撞,饱和,过度,满到了极点,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安宁和谐。
传统日式审美是做减法的,了寂留白,剩下干枯一盘沙一块石头,就是天地山水。蜷川实花美学是做加法,一路加上去,加到满处是空无,真正的色即是空。色相非常不日本,精神非常日本。
蜷川的房子传达出这样的意念:要完全生活在自己的美学中。要将自己信仰的美感毫无保留贯彻到每个角落。身在其中的人,与其说被这种美感震撼了,不如说被这种决心震撼了。在此,装饰已不再是装饰,是一种生命态度。在此,形式也不再是形式,而成为一种精神内容。感受到这个强大的能量场,我会误以为蜷川实花本人是一个严肃强势的人,其实她并不是。
她从二楼下来,穿家常的灰色薄毛衫和牛仔裤,素颜散发,皮肤小麦色。接受访问的时候,小腿包裹着桃红色厚垫,还接电源,后来才知道是瘦小腿用的!一双很朴实的手,虽然一贯做着夸张的花朵指甲。手腕缠绕着旧旧的彩色手链,像某次东南亚旅行的遗迹。我们并排坐着,起初我一直看着她的侧脸。非常日本的面孔,端凝的鼻子,像极了她著名的父亲,蜷川幸雄。回答问题非常认真有礼。聊熟了聊嗨了,她转过脸来大笑,那是毫无保留的笑容,露出十颗牙!会拍出那样热情的照片,本质上果真还是一个热情的人呀,我心里不由得这么想。
作为拍摄者和被拍摄者的不同
蜷川实花本人,照片来自百度百科
问:蜷川女士您好,我非常喜爱您的作品。在访问开始之前,我想用一首西藏的诗来表达我对您作品的感受:“我喜欢白色上面再加一点白,就像白色的岩峰上歇落一只纯白的乳鹰;我喜欢绿色上面再加一点绿,就像绿色的核桃树上歇落一只绿色的鹦鹉;我喜欢红色上面再加一点红,就像是红色的檀香木上歇落一只红色的凤凰。”在您的作品中,有一种叠加的美感与和谐。
答:谢谢,这是一首西藏的歌曲吗?
问:是一首流传在藏族德钦地区的弦子歌词,是可以唱的。
答:真的很美,很想听听这首歌是怎么唱的。
问:待会儿您将作为模特儿,被摄影师拍照。我作为访问者是非常亲切的,但是作为被访问者,则相当不配合。拍摄和被拍摄,对您而言,有什么不同?
答:作为一个被拍摄的对象,会相当不好意思。拍摄别人时,就相当大胆。因为毕竟是摄影师,会很了解对方想要什么,尽量给予配合。虽然有时作为摄影师的自己会在心里暗暗说:“这样不对!这个角度有问题!”(笑)但这是非常失礼的吧?会把这个自己按捺下去。很多时候,确实会从中学到其他摄影师的厉害之处,所以我很珍惜被拍摄的经验。
问:您希望镜头中呈现出来的您是什么样子的呢?
答:和世上所有女人一样,美!瘦!好看!自己拍摄的时候,对“美”的要求会凌驾于“好看”之上,但是被拍摄的时候,就是很简单的希望自己“好看”。这种虚荣心让我深深的感觉到,我确实是一个女人。(笑)也正是这种愿望,让我特别愿意配合摄影师的各种要求。我知道,只有深深的信赖摄影师,才会达到完美。
浮游感与奇异的金鱼
蜷川实花电影《花魁》中贯穿全片的金鱼
问:在您与森山大道的对谈中,您提到在您拍摄时,“我和我所拍摄的对象会集中封闭起来,会渐渐的与外界隔绝,达到只有我们被包裹其中的真空状态。”森山先生定义为:浮游感。这个词让我想起您和您的金鱼。
答:那是我拍摄花朵的时候吧!当我拍摄花朵或者自然景物时,会游进那个世界,好像没有了界限,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但是也不是每次都能进入。在拍摄人物的时候,偶尔也会进入这种状态,那时拍摄出的作品就会相当好。
问:金鱼是您挚爱的意象。请问最初是怎么吸引到您的呢?
答:那可是相当久远的事了。我还记得那时我二十多岁,因为工作第一次去香港。香港是一个色彩很丰富的城市。在高楼和高楼之间,我误入了一个金鱼市场。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玻璃缸和那么多金鱼。外间的喧闹顿时不存在了。只剩下浮游其中的金鱼。金鱼的色彩,金鱼的游动,久久观之有一种被催眠的感觉,时间停滞,思维也会停滞。回到日本后,那种奇异感一直纠缠不去。
问:金鱼在您的镜头里,呈现出很奇异的质感。您在作品中建立了“金鱼—女人”的关系。金鱼是人类干预自然的结果,而波伏娃说:“女人,是被后天塑造而成的”。您是从这个角度来理解金鱼的吗?
答:在我的第一部电影《恶女花魁》中,女主角是一个年轻的卖春女,也就是花魁。她就是金鱼。金鱼在鱼缸里是不自由的,但是有观赏性。她观赏金鱼,其实也就是在观赏自己。女人一生中观看自己的时间比观看世界要多。很多时刻,女人都心理上观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男人和女人调情,女人和自己调情
蜷川实花镜头下的水原希子
问:您的作品是非常色情的。我知道您会把这句话当成一种赞美(笑)!您镜头里的色情不同于男性摄影师的色情。您怎么看待这种不同?
答: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吧,女人和男人,对于色情的审美,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不同的。男性摄影师的镜头,就像他们的眼睛一样,是在敏锐的捕捉女人的美。他们用镜头和女人调情。女人呢,也会自然的对着他们的镜头撒娇,挑逗他们,也挑逗镜头外的男人们。看他们的作品,会由衷感到那种现场的热度。
问:确实,您的作品,尽管很绚烂,却有一种冷冷的感觉。
答:有时我觉得,我镜头里的女人们,她们看到的不是镜头背后的我,而是她们自己。她们在通过我在看自己。也就是说,她们在和自己调情,在对自己微笑。“我知道自己非常美,你看!”好像是这种感觉。
问:所以您的作品中,虽然性感,却有一种小女孩在和自己玩耍的游戏感,反而不觉得淫乱,是吗?
答:淫乱本身也没有什么不好吧!(笑)
主动扑倒男人的女人们
蜷川实花指导电影《花魁》中的女主角土屋安娜
问:对了,您电影中的女性在性方面都是极其主动的。
答:也许男人觉得女人的被动才是诱惑吧,“引诱你来扑倒我”的感觉。而我的世界里,女人都是主动和直接的。欲望很直接,目的也很直接。欲望本身并不是羞耻之物。如同我拍摄的花,如同我为植村秀创作的作品,我想传达的就是:我不想仅仅展现樱花的美,还想展现樱花的强韧。
问:您镜头仿佛有魔法,那些我们熟悉的女星们,经由您的镜头也会变得焕然一新。因此诞生了“蜷川女优”的说法。
答:这让我有很大的成就感!(笑)
问:在满是色彩的画布上作画,比在一片空白上作画要难得多。请问您如何进行“打破—重建”的工作?
答:在我看来,我并没有做“打破”这样的事哦。每个女人都有很多面,也许我只是看到她未曾展示的其中一个面而已。我不会要求她做什么改变,只是在现场静静的搭建我的场域。
问:请问具体上您会怎么做呢?
答:比如,我的花艺师会在透明的丝线上插花,在空中慢慢的织满一片花墙;造型师和发型师也会按照我的意思来描画她;有时找不到我满意的簪子,我就自己动手用彩色珠子做一枚。其实这个过程中我们一直在无声的交流,她沉浸其中,自然会感应变化。等到时机成熟了,她内心的那个自我就会被引发出来,自己走出来。那是最神奇的时刻,我只要将之拍下来即可。
我珍视男人的自信和真实
蜷川实花镜头下的洼冢洋介
问:对了,我非常喜欢您拍摄的洼冢洋介写真集!尤其喜欢您拍摄的大量的他的手。
答:我非常喜欢拍摄手!人的手总是第一时间吸引到我。我感觉手比面孔要诚实,要丰富。洼冢洋介的手非常有魅力,有力量,令我为之着迷。
问:从您的作品中,我深深感觉到:手也是有表情,有欲望的。那些照片充满了情感。
答:是啊,我当时也感觉仿佛和洼冢洋介在谈恋爱!(笑)真的很感谢自己的工作,能给我这种机会,和帅哥单独相处!当时我们抛弃了摄影棚,助手和所有其他人,就是两人踏上一段旅途。非常随性的旅行。完全不设定终点,漫无目的,就像平常的情侣兜风一般,他说:“今天我们去日光吧!”于是我们就去了日光。到了中途要抽烟,就去了便利店。后来在酒店和浴室里,很随意的拍了那些氛围亲昵的照片。
问:洼冢洋介应该可以代表你所喜爱的一种男人吧。您眼中他的魅力在于何处?
答:非常的自信。摄影师是特别容易发现一个人是否在镜头前隐藏自己的。他是完全不矫饰,不掩饰自己的人,这说明他拥有非常强大的自信。真实,是需要很多勇气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走进便利店,店员会认出来:“啊!这不是洼冢洋介和蜷川实花吗!”但是他毫不在意,落落大方。我喜欢的男人种类很多,但是真实和自信是我最珍视的。
代表东京的少女是土屋安娜和泽尻英龙华
蜷川实花心目中能代表东京的少女——土屋安娜
问:荒木经惟曾说,代表银座的,就是那些在街上走动的,在成年和未成年交界的少女。您对上海很熟悉,请用一个女孩来代表上海吧!
答:在我心中,上海非常性感。如果可以的话,想和非常帅的帅哥一起去上海!哈哈,对不起,我算是答非所问了吧!
问:那么东京呢?如果用一位少女来代表的话。
答:这个问题好难哦!如果用一位少女来代表的话,真的很困难呢!我会觉得和我合作过,在我的电影里担任女主角的土屋安娜和泽尻英龙华非常适合。她们俩都是土生土长的东京少女,在她们成长的过程中,东京作为一座城市已经非常自然的融入了她们自身。尤其是土屋安娜,看起来的样子不太日本人,但是腔调自然,帅气又率性,并不会取悦于人装可爱,各种元素在她身上混搭得很天然。这是我心中今日东京的样子。
土屋安娜在《花魁》中天真率性的样子
穿过所有色彩之后是黑暗
蜷川实花拍摄的花朵
问:您喜欢什么气质的故事呢?
答:情欲弥漫的,带有强烈自我毁灭色彩的。生死爱欲是我非常感兴趣的主题。在探索这些主题时,我会被自己内心的欲望深渊所震惊。
问:您说过,当女性观众看见您的作品,发出“好可爱!”的赞美声,您反而觉得不可思议。
答:对,因为在我看来,我的作品不仅仅是可爱而已。在那样悦目的美之中散发的不祥气息,她们居然感受不到,让我吃惊。
问:您说的不祥,我大概能感受到一点。我在目黑川看见八百棵樱花时,感觉到的不是悦目之美,是一种凛然之美。
答:我喜欢那种在非常明亮非常炫目连眼睛都张不开了的色调里的浓厚影子。
问:所以说,您喜欢的与其说是光,不如说是影对吗?
答:对的。我感兴趣的不是美,而是美背后的东西。为了追求美,为了维持美,人们交换了什么,饲养了什么,牺牲了什么。黑色是所有的色彩的集合,而穿过所有色彩之后是黑暗。在我眼中,真正的美不是可爱的,是可怖的。
婚姻和小孩就是很自然的发生,很自然的存在
蜷川实花和安藤政信合影
问:我已经三十岁了。我很想问问您三十岁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答:那时候我是一个安定的工作狂!(笑)回想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我就是在疯狂的工作。忙着协调紧张感,危机感和幸福感。拼命的证明自己,拼命的打开格局,区分目标和妄想,在赞美和批评之间患得患失,摆脱爸爸的盛名带给我的阴影……那时做我的助理很辛苦,很多人都干不下去,也说明了当时我工作有多么拼命吧。
问:后来呢?
答:在我三十三岁的时候,我拍摄了第一部电影《恶女花魁》,三十五岁时,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三十九岁,我拍了第二部电影《狼狈》,生活中发生了各种传奇的事儿……我感觉三十岁到四十岁的十年,是收获的季节。二十多岁时拼命付出的果实,在这十年慢慢的降落了。生活的滋味变得丰富甜美,节奏也改变了,变得轻松跳跃起来。
问:我看见玄关处,小孩的球鞋和男人的鞋子,它们在蜷川气场下,既很醒目也很和谐。
答:哈哈!是吗?婚姻和小孩就是很自然的发生,很自然的存在。现在的时光是我拥有过的最好的时光。感觉自己平静而有力量,我能看到更多色彩涌来,也能很从容的把握那些色彩,创造那些色彩了。我有时在想,穿过所有色彩之后是黑暗,但是穿过那片黑暗之后,应该还会看见各种色彩吧。人生,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在探索生死爱欲时,我会被自己内心的欲望深渊所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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