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慧寺巷,这个场景离我家50米)
我想写写苏州的定慧寺巷。他是我少年和青年时代待过的地方。我写定慧寺巷,不是为我,而是为我的父亲。
十一岁那年我跟着父亲母亲从镇江来到苏州,就住在定慧寺巷的东头。父亲是一九五零年从上海到镇江的。退休以后把我们一家又带回了老家苏州。他一生很多时间都在火车站工作,以此养家糊口。
(我父亲60岁之前的照片,在镇江瑞芝里家的楼下,我10岁之前生活在那里。)
苏州老家没有老宅,我的姑母,即我父亲的同父异母的姐姐住在定慧寺巷,最初就借居在她家。那年正是一九六六年,来到苏州给我第一个记忆的是,许多人家都把瓷器、字画、还有佛像、神器等,拿到巷里,扔了、毁了、烧了,父亲带着我怔怔地看着。
定慧寺巷的东口,有一座古色古香的石板桥,叫吴王桥。走过桥是钟楼头,当时是很冷落的地方,还没有钟楼新村。定慧寺巷的西口,是甫桥西街。甫桥西街没有一家商业店铺,马路两旁种着女贞树,没有一点点喧闹,是很幽静的一条街,现在不一样了,改名叫凤凰街,街两旁开满了灯红酒绿的饭店酒(双塔小学对门的场景)
我来到苏州就在巷子里读小学。叫双塔小学,就是在巷子中间的现在叫双塔公园的地方。很简陋的房舍,双塔就在校园内。双塔的西面是操场,南面建起的一排平房就是我们的教室。双塔是被围墙圈在校园内的,里面一片荒芜。我现在才知道,那荒芜的园子,原是五代罗汉院大殿遗址,曾是香火旺盛的所在。
过了没有几个月,房管所给我们分到了房子,一间正房一间厢房,很巧的是,这个住所,还在定慧寺巷。只是从东头搬到了西头,离甫桥西街只隔有一家门面。从此,我一直住到而立之年以后才离开。虽然,期间我下乡插队,上大学,离开了苏州多年,可我的家还在那里。
(退休之后,回到老家苏州后的父亲)
我还是说说我父亲吧。我父亲小时候不是在定慧寺巷长大的。只是六十岁以后一直生活在这里,直到他十八年以后去逝。父亲六岁丧父。是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大的,还有他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既娇宠又吃过苦头,曾经做过小贩,却亏了本,给茶馆跑过堂,却会把茶水泼翻几次。他读过几年私塾,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挺拔而有力。但自理能力很差,直到去逝,自己都不会洗一件衣服和烧一锅饭。
我父亲曾娶我大妈为妻,生两男两女。我大姐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随夫去了香港定居,二姐一直在上海,我小时候的劳保福利就是跟着她的,大哥在他十九岁那年患病去逝了,那时我还没出世,二哥在我出生那年去了青海,如今他在青海已经子孙满堂,在最近的十年中,我曾三次去青海看望他们,侄女们与其把我当小叔叔看待,不如说把我当作大哥看待,因为我年龄实在比她们大不了多少。
大妈患病去逝。后来父亲又娶了我母亲,我母亲又生了我们两女三男。父亲生我的时候已经五十一岁了。在我的印象中,与其说是父亲,不如说像祖父。
(我父亲与我母亲)
父亲是怀着落叶归根的心情回苏州的。六六年及以后的几年,是特殊的几年。那几年父亲心里一定悲哀。大概一九四五年,父亲凭自己识几个字的原因吧,到了上海火车站工作,还加入了国民党。听父亲说,是集体加入的,解放战争时期,铁路部门是半军事单位,不参加意味着将失去饭碗。
就是这件事让父亲吃尽了苦。当时,我在双塔小学读四五年级,有时放学回家,就会看到几个人,坐在厢房里,与父亲谈话,气氛很紧张。母亲会偷偷地拉我到一旁,打发我到角落的厨房去。父亲是国民党,他写得一手好字,大该担任了文书什么的。为整人吧,所以不时会有一些单位的人来调查、取证一些“当权人”。那个年岁这是了不得的大事啊。居委会如临大敌,邻居戳戳点点。况且,我大姐又在香港,真是风寒交加。我常常躺在床上,在漆黑的夜,仰望着天花板,听父母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声音。
(我母亲与我三姐)
有一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四十年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我坐在五二班教室,在我的北面是双塔,从窗口望过去,斑驳而灰暗。是一节语文课吧,老师讲完课,还剩几分钟。他突然神情严肃地对大家说:我们这里的一个同学,他的父亲原来是国民党特务,这个同学同样也隐藏得很深。接下来这位老师说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见,只感觉五雷轰顶。我是如何的羞愧?我是如何的心冷?那窗外的双塔,扬起头,在我看来直刺云天,这位老师的两句话,更象两把刺刀插入我的心里。
那一天,我是流着泪,流着血,走回家的。回家我什么也没说,望着悲哀的父亲、悲哀的母亲,我什么也没说。一个月以后没说,一年以后没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过去了,四十年以后,现在父亲去世二十多年、母亲去逝两年了,今天我才第一次,从心里说出来。
一九七四年,我从苏州十中高中毕业,我去了太仓乡下插队落户。父亲年近七十岁,与六十岁的母亲一起,从定慧寺巷的那个小屋,送我到了太仓靠近浏河的杨林河边,他们的脸上只有无奈和慈爱的神情。
(没戴眼镜的父亲)
在农村的几年,我不常回家。每次回来,都看到父亲格外高兴。他手臂上常佩着一只红袖章,坐在定慧寺巷中的苏公弄口值班。我心里知道他高兴的理由:那说明他政治上没问题。居委会让他值班,是对他的信任,他虔诚地认为,居委会对他信任,就是政府对他的信任。
苏公龙是因为苏轼曾在此居住,而留下了古迹。苏公弄南头是定慧寺,苏轼与寺院主持僧守钦友善,常往来定慧寺巷,寄寓寺中。当年父亲坐在弄口,注视来往行人,有何感想?其实,那时候他只有苦尽甘来的那种满足:感到可以直起腰杆做人,可以不再连累儿女了。哪有什么思古之情。
也许是少年时候的这段经历,我曾是很内敛的人,在人面前很少说话,在陌生人面前更不会说话。小学中学的时候,放学就在家里,不出门,我从不与巷子里的邻居小孩玩。母亲也不会让我干家里的活,我只是看书、读书。父亲也从没有问过我学习成绩好坏的事。但父亲是一个把荣誉看得比较重的一个人。我的去青海支边的二哥,是第一个为他挽回面子的人。我二哥在青藏高原几十年,在七十年代早期就加入中国共产党,并成为盐区一个基层党组织的主要领导人。这件事,是父亲晚年重大的事件了。在父亲看来,二哥为我们这个一度压抑的家庭,光宗耀祖了。意义不仅限与此,他的子女都会有光明的前程了。以后的事实也是这样,我姐我哥从二哥开始,都相继先后入了党。父亲晚年是长长舒了一口气的,终于没有让他的历史问题影响子女。
我父亲和我们的家庭,是没有重男轻女的意识的。他对我一直在上海铁路部门工作的二姐最信赖,家里有重大事情都找她商量。小时候在我看来,二姐是家里最有办法的一个人,她在上海铁路局下属的一个单位做主要领导,几乎好像什么人都能见到,她也是父亲引以自豪的人。许多年以后,我从农村中学调回苏州,就是她给我想办法解决的。
(定慧寺巷内的一条支弄叫苏公弄,父亲曾在这巷口,带着红袖章值班,这是他莫大的荣誉)
我香港的大姐是既给父亲带来灾难的人,也是给他带来好容颜的人。那个时代家有人在香港,说不定一个晚上就会给家庭带来莫大的灾祸,那个年月是如何让我们一家恐惧。国家形势好转以后,大姐回家探亲了。有港币,有大陆见不到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生活品带来,一时又让我们家成为巷子里左邻右舍聚焦的地方。大姐在香港是一个家庭妇女。也是很多年以后,我出差去香港我去看望她,她是如何的欣喜。现在她已经去逝了,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她见到我笑眯眯的样子。当年大姐要回家探亲一次,要准备好几年,积攒下零用钱,为的是回家看看父亲和弟妹们。大姐用钱上是最像父亲的一个人。回家以后,给这个钱,给那个钱,好像她是银行家一样,见到我大姐是我父亲最高兴的时候。
父亲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有一个形象定格在我心里:他把两手笼进袖管里,趴在厢房中的桌子上,不紧不慢地给我讲定慧寺巷中的故事。他说,定慧寺巷是读书人呆的地方,双塔是两支笔,定慧寺巷东头,走过吴王桥,穿过钟楼头的那座方塔,是砚。读书人都要到定慧寺巷来赶考。当时我听了,感觉到父亲有些迂,很不相信。现在,我查阅资料。才知道,定慧寺巷曾经是苏州贡院所在地,在双塔之西,苏公弄之东的地方。是江苏巡抚李鸿章所建,可以坐千人,有县考的宏大的场面,是苏州的学子获取功名的必经之路。
(我们在定慧寺巷的家,父亲在家中的天井里留影)
一九七七年那个春天,积压在社会上的十届高初中毕业生,像火山口流出的岩浆,赶赴恢复高考的第一个考场。我有幸是我们生产大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第一次恢复高考中,考取大学的人。父亲人老了,步履蹒跚了,他把我的录取看作是人生的高峰。看到邻居会走过去,会说,我小儿子录取了,看到亲戚会走过去,会说,我小儿子录取了。因为我是我们这一代人中,第一个大学生。是我们家祖祖代代零的突破,怎能让父亲不欣喜和欣慰呢?
父亲的晚年是平静和宽心的。我的哥哥姐姐都成了家,生儿育女头。他几乎是每天坐在客堂里的藤椅上,怀抱孙子或外孙女,阳光照在他身上。有时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小外孙、孙女们放学回家,他会带着他们,小心翼翼地从家里走到巷里,再从巷子里,走到甫桥西街,再从甫桥西街走到濂溪坊的馄饨店,化七分钱,买一碗小馄饨。当时的濂溪坊如今已经成为干将路的一部分了,往事依稀,父亲就是这样走完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