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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袁照:我的亲姐姐丽娟

(去年即2016年春天,我去西山看望丽娟姐姐,临走,她要我带点东西回去。带什么呢?说去自留地上割一些蔬菜。于是,我随她一起去了地头。我与她站在那里,合了影。几个月前,我曾发过此文,只是没有姐姐的照片你,故再发一遍,以表达对姐姐的敬意。)
我的家比较复杂。父亲是二娶,母亲是二嫁,都在前一次婚姻中留有子女,因此,我有三个同父异母的兄姐,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同母异父的姐姐叫丽娟,她一直生活在西山,娘家在金村,嫁给了与金村相隔一座小山的俞家弄,与我姐夫生了6个小孩,四男二女。老大比我还大三岁,典型的"小娘舅大外甥"。
我是10多岁以后才知道有这么个姐姐的。俞家弄是一个村子,一条小街古色古香,两旁民居,就与在苏州城里常见到的明清款式的房舍一模一样。丽娟姐姐家独门独院,很进深,有两三进房屋,还有楼,人住楼上。姐夫人很老实,是山里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那种人,不多说话,问他一句他回答一句,不问他可能半天都不主动言语一句。我没有见过他在家歇歇、喝口茶的时候,不是在自留田,就是在门外劈劈柴、喂喂猪、喂喂羊,不会闲着。那个时候,每隔几年去,丽娟姐都会替我新添一位外甥。她带我走在村里,遇见人,就会主动向他们介绍:这是我弟子,我最小的弟子。西山人,把弟弟都叫成"弟子"。我的那些外甥大都从小都叫我"小娘舅",大外甥小时候不叫我,现在见了,却尊敬地叫着"小娘舅"。
丽娟姐小时候是吃过苦的人。当年,她父亲离家出走,到外有了新家。我母亲,即她母亲忍受不了耻辱,也离家而去,丽娟与她的一个妹妹留在了家里。从小就失去父爱与母爱,她的一个妹妹,也被送了人,送到了东山,是死是活,从此音讯全无。母亲晚年曾多次提起过这个女儿,我也多次问过丽娟姐这个姐姐被送走时的情形。丽娟姐恨过母亲,不认母亲,同在金村,舅舅家也不去。但她认我东河滩的大姨为"干妈",从小有来往。与母亲不相认的日子里,与大姨还保持着往来。我记得我第一次知道有这个姐姐,不是母亲告诉我的,而是大姨告诉我的。我第一次去丽娟姐家,不是母亲带我去的,而是大姨带我去的。大姨病重,我去看望她。她带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从东河滩走来,经过金村,越过横亘的小山,到俞家弄去看望丽娟姐。走在路上,她对我讲了丽娟姐的种种。大姨没有说谁对、谁错、谁好、谁坏,那年我26岁。
丽娟姐长大成家以后,态度全变。对我们弟妹也很亲热。到苏州,都要来家里。会带许多东西,过年家里杀猪,会提一大条腿来;枇杷熟了、橘子熟了,也会一筐、两筐地带到家里。父亲对她也很好。丽娟的孩子来家,我父亲会拿出许多小吃东西给他们。我中学毕业上山下乡以后,忙于成家立业,许多年没有再去她家。与丽娟姐不常见了,她到苏州看母亲,很少我恰巧也在母亲处。母亲病重期间,丽娟姐三天、两天来看她、来陪她。有时让子女开车送到医院,回家就坐很长时间的农村公共汽车。陪在边上与母亲说话,伺候她。我母亲去世的那个时辰,我有几个兄姐不在母亲身边,但丽娟姐在。似乎是苍天安排,母亲去世的前一天精神格外好,大家以为这几天没事,却是回光返照,那天本来丽娟姐是不来的,可她放心不下,还是来了,竟赶上见到了最后一眼。
母亲去世以后,我希望进一步了解母亲的身世,很想去看看她结婚的地方。她生前,从没有说起与此有关的事。我问丽娟:你小时候住在哪里?她没有带我去。我表弟带我去了,就在我舅舅家不远处。走过几家人家,拐过几个弯,在一个冷落的路边,有一间小屋,关着门。透过玻璃窗朝里张望,昏暗、凌乱,已经很久不住人了,墙角都有了蜘蛛网挂着。我想像当年母亲苦痛而无奈的生活情景,我想像她哀痛又决然走出的情景,我想像丽娟姐嘶哑的哭喊声和秋天冬天这里的风声雨声。丽娟姐的亲生父亲晚年在上海,不是很如意,老迈了,风烛残年。她把他接到西山,接到她家里,小心伺候着,直至去世。
那一天,隔了许多年,我又去俞家弄。再也找不到丽娟姐姐的家:那个我熟悉的老式房子,那种青砖黑瓦,那种门后猪圈、羊圈的木栅栏,都消失了。丽娟姐的两个女儿嫁走了,四个儿子分家了,每人都另择地方造了楼房,水泥粉墙、洋瓦盖顶。我总感觉别扭,找不到我所希望见到的古老的山里水乡的感觉。四个儿子给父母盖了楼房,距离儿子们不远,站在街中央一唤,四个儿子即刻就能到来。
有一天,我又去了,我最小的外甥,身上白纱布左绑右绑,我问:怎么啦?丽娟姐说,他晚上回来,骑着摩托车,路上与人相撞,人被撞出路基,昏迷不醒,躺在地上。后人被路人发现,急送医院,发现光着两只脚。家里派人去现场,却发现一双不是他的破旧皮鞋横在出事地点。几天以后,有人找上门,说家里人被撞了,脑震荡,脑中还有血块,要我小外甥承担责任、并负责医药费。我外甥很生气,说怎么这么不讲理?事发的那一刻,对方当事人,躲得很远,也不报警、也不通知对方家属,只管离去,临走竟脱下自己的旧皮鞋,换了我外甥的新皮鞋。这人回家以后,感觉头晕,几天以后越发厉害,才去医院,发现脑袋不对了,竟找上门来。我丽娟姐要我猜猜是谁?原来是我外公外婆下的一个后辈,也是丽娟姐和我的一个亲戚。丽娟姐姐付了医药费、承担了事故的责任,这事平安地就这样了结了。
我对丽娟姐是敬重的。每次去西山,如有空,我会绕道去看望她。母亲健在的时候,我身上总会留一些"私房钱"。现在不留了,留了也没用。但是,去看望丽娟姐姐的时候,我会留下一点零用钱给她。我上海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独身女儿车祸死了,剩下姐夫姐姐两个老人,过年过节我也会带些吃的用的去看望他们,临走也会留下一点用零钱。对我来说,这是我的义务和责任。对我来说,同父异母、异父同母、同父同母的兄姐都是一样的,没有丝毫的区别。辈分我在老一辈,年龄我是小一辈。我与外甥、外甥女、侄儿、侄女们情感都很好,是"小辈王",这一点让兄姐们高兴,包括丽娟姐,他们有事往往都来找我。
丽娟姐是我们家的一个成员,虽然有一段时间与我们似分似离,但那是老一辈的恩怨,她一直处于弱者的地位,她对我母亲有过怨恨,也是情有可原的,换了我也一样。我总感觉我们愧对了她,我的一个表弟,对我曾欲表达对丽娟姐的一丝责怪的意思,即被我喝住。
母亲落葬,墓前要立石碑,碑上要落款,我的同父异母的兄姐、同母异父的丽娟姐和同父同母的兄姐的名字都刻在了上面。站在墓前,几个亲朋好友读者碑文,读到丽娟的时候,惊讶地问:丽娟是谁?对着母亲的坟墓,我告诉他们:丽娟是我母亲的女儿、我的亲姐姐。
(丽娟姐姐,与我外甥正在为我割青菜。此情此景又将是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