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夜晚抵达杭州时,差不多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城里一些路段行车限号,外地车肯定别想通过了。
含在网上预订的酒店叫鲜屋商旅,刚好在城郊下沙,停车方便。
房间有些局促,床前放了两只行李箱就转不开身。我们久居地广人稀之所,越往南走越觉人流稠密、寸土寸金。灯也不够亮,显得有气无力。没有暖气,床凉得像小龙女在古墓中睡的寒玉床。不过出门在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总比餐风露宿好太多嘛。
放下行李,我说出去找吃的。巫森说:“你出门就两件事,上车睡,下车吃。”他说的的确是事实。出河北地界时,下起了小雪,山峰在雪中很美,可他就是喊不醒我,只好一个人一边开车一边独自欣赏美景。
马上过春节了,又是城郊,饭店几乎不可见。在一个小区里找到一家辣味小店。店主是和我们年龄相仿的一对江西夫妇。因为他们要赶着回老家过年,菜单上的菜都没有了,只有自己家吃的肥牛金针菇锅。老板干脆把焖米饭的老式高压锅端出来,让我们三口人随便盛。
对吃食比较挑剔的含吃得不住点头,果然是意外的鲜香。但我们并没有吃得很饱,巫森说后来不太好意思盛饭了,我们东北人饭量太大,是名副其实的饭桶。结帐时只花了二十几块钱,出奇的便宜。
回到酒店,连夜给巫森洗臭袜子,然后用吹风机不停地吹吹吹,不然根本晾不干。他开着车带我们一天要赶上千公里的路,脚臭得杀伤力实在巨大。东北冬天暖气足,任是洗什么一夜都会干得透透儿的,可是南方湿冷,我们一时不大习惯。
袜子吹得半干时,我准备睡觉。我是“睡美人”,觉大。后悔没带电暖宝出来,下了很大的决心,鼓励自己好半天,才有勇气躺到寒玉床上去。巫森一边烧水一边说:“我给你做个暖水袋吧。”
迷迷糊糊中,他塞进来一个包着布的热水瓶子。我抱着暖脖子,后来又把脸贴上去。从身到心,都暖到融化成一滩了。幸福就是他给你暖,不是有个词叫暖男嘛,我心里这个美呀,人家简直就是暖男一词的现实参照物啊。
早上睁开眼睛,发现怀里抱着的是我喝水的杯子。杯子是茶花牌的,软广一下,居然滴水不漏。等等,杯子上套的是什么鬼?呃,上面套的居然是巫森的臭袜子!我一把扔了杯子,然后临门一脚劲射,差点把他踢到珠穆朗玛峰上去。亏我昨天夜里那么感动,竟然胆敢用臭袜子糊弄本姑姑,你找条毛巾包有那么难呀?
巫森得意地大笑,为了转移我视线,拉开白色的落地窗帘,打开了窗子。
顷刻之间,鸟鸣如一万首乐曲随着阳光一泻而入。那啘啭的,悠扬的,清亮的,在吉林只有春夏才可以听见的大自然的乐音,是如此美妙,仿佛天地间有无数根巨大的琴弦,被鸟儿倾注了全部的热情,不知疲倦地拨动;仿佛天地间有无数支洞箫长笛,由鸟儿津津有味地吹响。我们一时都听怔住了。
我奔到窗边去,趴在巫森身边,和他一起向外看。看不到一只鸟!
只看见阳光从树上宽大的叶子间透过来。而那几排树后,居然是一条碧波荡漾的河。在家乡正值冰天雪地,而江南却如此秀美妖娆。这样的早晨,于我们太奢侈了。我完全忘记了那只臭袜子。
含也起来了,走进我们的房间,皱着眉说:“妈,这家酒店条件好差,我准备给差评。”
巫森向他招手:“儿子,你快过来看!”
含带着一脸浓浓的睡意走过来,一看到窗外的景致,眼睛立刻亮起来:“哇,这么美!你们房间这么好啊!”
天空是淡金色的,树叶是金绿色的,草是金绿色的,河水不断地把一大捧一大捧的碎金子捧上来,让你觉得,翻山越岭行走千万里值得,睡寒玉床值得,人间值得!含眯起眼睛,带着微微的沉醉说:“那我还是给他们好评吧!”
把车放在酒店后院,我们坐滴滴快车去西湖。司机说:“杭州人都勤快,我们都不只做一样工作的。我今天休班,就兼职开车。杭州人也绝不小气的,西湖不收费,随便看哦!”
我们去过很多名胜景点,一片海滩、一块石头都恨不能围起来收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竟如此大气,不能不令人感恩。
西湖比我想象的大太多,湖面浩荡,水光接天。我们绕湖走,一时走不完。湖边还有浙江省博物馆,含在里面给我免费打印了精美的书签。
断桥上,很多年轻人和小童围着一个坐在小板凳上的老伯。老伯正在绕风筝线。可是天空中并没有风筝!原来老伯的风筝放得太高,肉眼已不可见。大家等着老伯收线,好看一眼那风筝。我们等了好久好久,终于没耐心等到风筝收回——风筝飞得实在太高了,线实在太长了。放风筝放到看不到风筝的境界,相当于写作的出神入化吧。每个领域都能创造传奇,高手一直在民间。
在西湖边的西泠印社,平生第一次见到梅花。清冽空气中,丝丝寒香若有似无。虬劲枝干上,凌寒娇蕊仿佛不属于人间。百年前,那么多文人名士雅集于此,刻印读写,好不风雅,我不禁思绪万千,诗兴大发。我不会作诗,为了凑字,分行排列,却每次阅读量比其他的都好,并且还能得到一些高人的肯定,虚荣心倍增。谁说诗歌是小众的?告诉你,诗是属于全人类的。
巫森和含却不似我作酸,不等我的诗作出来就要离开。理科生巫森无敌自信地用他中气十足并非常有磁性的声音念道:“西冷印社。”我听了赶紧跳开去,怕别人知道我和他是一起的。咱中文系毕业的人可丢不起这个脸。
游人稀少,卖纪念品的大姐本来在门口椅子上打盹儿,这时忽然站起身,迅速追出来,在我们身后非常负责任地喊:“是泠(读音是零),西泠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