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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袁照:谜一般的斯莫兰诗意 ——我读诺贝尔诗人拉格克维斯特

谜一般的斯莫兰诗意

我去过瑞典,我到过斯德哥尔摩。我不记得是不是到过瑞典南部的斯莫兰?或许到过,或许路过,旅途匆匆,只是没有留意罢了。这几天我集中阅读拉格克维斯特及拉格克维斯特的诗,让我格外想念那个地方:当年为去斯德哥尔摩、为去挪威,一路上曾见许多湖泊、森林,或高地、或峡谷、或瀑布,平川上、山坡上星星点点的小红木屋,像梦一样的一大片、一大片风景,或许就是斯莫兰?
斯莫兰是拉格克维斯特的故乡,那是他的源泉,——诗的源泉。拉格克维斯特于195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获奖词是“由于他在作品中,为人类面临的永恒的疑难,寻求解答所表现出的艺术活力和真正独立的见解。”从泰戈尔以后,从个人情感、爱好来说,拉格克维斯特的诗是最能打动我的,——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当我读到他的这样的诗句:
“那是最美的当夜色降临
所有上天掌握的爱
收敛在朦胧暮色里,
照射大地
照射地上的房子
一切都温柔,被手抚慰。”多博大、多柔美,多坚定而真实、富于不知疲倦的创造力?
我想象在斯莫兰广袤的原野,那天的那个傍晚,那颗夕阳,凝集着世上整个的爱,化成起先是缤纷的、然后是淡雅又灰暗的暮色,那些光亮、那些暮色似照射,又似漂浮,像母亲,又像情人,更像稚儿的手,抚摸着大地,也抚摸着我们,——那是何等得快乐与享受?——不仅仅是我们自己的,更是属于整个人类的享受与恩惠。有人说,这是拉格克维斯特写的有关死亡的诗,——那种暮色中的静谧、安宁,这样美的境界——就是死亡?拉格克维斯特一生都在探寻着我们自己的生命之谜,——那是崇高的人类无法作出解答的永恒之迷。
在小孩的时候,他就有这种探寻的愿望。《谁从我童年的窗口走过》:
“谁从我童年的窗口走过,
在窗上哈气;
谁在我童年没有星光的深夜
从我窗口走过?
他用手指,用手指的温柔
在玻璃上,在水气蒙蒙的玻璃上
划一个符号,
然后沉思着离去。
永恒地
把我弃置在世上。
我该怎样破译这符号,
一个由他的呼吸留下的符号。
它停留了片刻
没等我理解便悄然消失。
永恒的永恒啊,却来不及破译这一符号
我早晨醒来时,玻璃窗十分净洁,
我看到的依旧是昨天的世界,
但它的一切使我感到陌生。
我站在窗前心里充满了孤独和不安。
是谁走过我的窗口
在黑沉沉的童年之夜?
永恒地
把我弃置在世上。”
我之所以,要把这首诗整个地抄在这里,我是想说,这首诗太美妙、太耐人寻味。
是在一个怎么样的黑夜?在斯莫兰的小红屋,一个对世界、对未来充满好奇的少年,是如何惊奇看着看着窗户?窗户外黑茫茫,无边无际,窗户内,烛光摇动。是谁呢?在窗户的玻璃上画出一个符号?神秘的符号,带着他的体温、带着他的情感、带着他的思想。留在玻璃上,让我陌生,让我孤独又不安?能破解吗?可以破解吗?——这个疑问,不仅仅是童年的、诗人的,——那是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正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以及将来会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的疑问,——这个人是谁?——是上帝吗?上帝关注人类的生存、干预着人类的生活,可丢下了隐喻,又神秘的消失,何为啊?
在没有光亮的世界,拉格克维斯特找到了自己灵感的光焰。他直面人类至关重要的问题;面对一切极度的悲伤的事物,不知疲倦地守护可能被黑暗淹没的神圣之光,——爱之光,生命之光。他把自己比作“一棵松树”,——突兀的,冲出大地的,又是舒展的、沉思中的、在宇宙辽阔的空间获了自己的位置的“一棵松树”(《我的树是一棵松树》);而把自己的爱人比作“一棵开花的杏树”,——要让风为温存的她悠然歌唱,——娇嫩,明艳,净洁(《宛如一棵开花的杏树》)。这两棵树是他们的象征,也是他们的本身。 拉格克维斯特的每一句诗都充满情感与思想,深刻且温柔,在最纯正的深处呈现斯莫兰自然纯真的乡间美好生活。
诗人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从了家乡,没有再回来。可是故乡是他背负一生的记忆。《一封来信》,把这种情感揭示得淋漓尽致,“一封关于春小麦,/关于红醋栗树丛、樱桃树的来信,/一封我的老母亲的来信,/那是以颤抖的手写下的粗糙的信啊”,这封信“字字句句都是三叶草地,/熟透的黑麦和开花的田野”,只有与那里的土地、那里的一草一木融为一体的人,才能表现出如此渗透泥土味的生活气息。到了人生的傍晚,仍“用我苍老的眼回顾”那里的一切:一条石路上,疲惫的牛群在傍晚渴望归家;一辆负载沉沉的马车;一条残旧的轮迹;破旧的牛栏的提灯上发出的光芒;一颗星闪耀在房屋的泥顶上;一张旧桌旁一双宽大的,疲惫的劳动的手,诗人反复问自己:为什么我只记得这个?沉浸于对故乡的怀想之中,诗人又问自己:我从哪里来?什么是我的灵魂?
一般的人,从不让这些“无用”的想法,占据了自己的思想。我是谁?生命是什么?我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生命的来与去的本质到底是什么?而拉格克维斯特却不一样,这样的疑问与体验,从小到老,伴随一生。
无论是早晨,还是傍晚,阳光总是会发出迷人的光彩,那个小红木屋,那两棵松树与杏树,都是诗人心中永恒的风景。斯莫兰的耕地 、草地、 森林、 湿地 、湖泊 、芦苇和黑麦,在拉格克维斯特生命中化作了永恒的诗句。在那静静的水边,风还是这样吹,风还是在讲述这个为家乡爱戴的诗人的故事:他的面孔,那被触摸过的面孔,以及他在傍晚的河里的映像,在黑暗降临的夜晚之前,乘一只芦苇的筏子穿行而去的映像,还是如此清晰又模糊,风不停不息地喃喃自语:“为什么我仍坐在他很久以前离去的岸上?”——是啊,那是拉格克维斯特,为我们创造的谜一般的斯莫兰永恒的诗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