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我们还会在哪里过荷花节?今后我们还可能不可能退路还河?退楼还湖?我读《葑门荷花荡》,是目睹三百年前之风俗,其实也是对话,现实与历史对话。
苏州失去了荷花荡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
读书是与世界对话,只是对话的方式不一样,通过文本与作者对话。读古书,即是与古人对话。阅读的过程,即是对话的过程,只是我们明白了古人的意思,怎么能让古人也能明白我们现代人的意思呢?我读张岱的《陶庵梦忆》格外亲切,作为江浙人写江浙的故事,写进了江浙社会的血脉。三百多年之后,我们再读它,像一个久处异乡之人,突然遇到了一个故乡人,乡音、乡容,且带来了一桌家乡菜肴,佐之家乡的成年黄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微醺之下,听乡人说往事、说故乡事、说心中萦绕之事,你一句,我一句,如何不惬意?乡俗,是文化,是文化则源远流长。是之所以成为故乡的理由,是游子朝思暮想走上回家之路的心结。今天是从历史中走来,苏州的今天同样从历史的深处走来。今天人们称道以苏州的园林、苏州的古街等为标志的苏州古城,更多的都是物质层面的遗产,而先人赖以存在的精神层面社会生活的遗存还有多少?那年张岱二十六岁,或许是他第一次从家乡绍兴来到苏州。那一天正好是荷花节,或许他正是冲着这个苏州人的特殊节日而来,不过他却说是“偶之苏州”,那一天为公元1622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苏州人倾城而出,都上葑门外之荷花荡,男女老少“毕集”。苏州是水乡,苏州城内外河道比马路多,出门交通都由船楼船画舫至鱼舟小船,那一天却“雇觅一空”,可见其盛况。
三百多年前苏州的荷花荡,家家集聚而去,说是去赏荷花。回家呢?还供荷花。这一天吃荷叶鸡,品荷花糕,是风俗。苏州人的荷花节,还招揽了无数来客,张岱说:“远方游客,有持数万钱无所得舟,蚁旋岸上者。”明朝的数万钱不知相当于今天的多少钱?我问了懂行的人,回答我说,可能值几千。拿了几千块钱,要找一条进入荷花荡去赏荷的船,竟然寻不到,何其诱人?那么多远方游客都急得像一群蚂蚁在堤岸上团团转,可见魅力之大。荷花荡那一天的实际情形,又是一种什么样子?大船小船来往穿梭,如经纬交织。船上多为少男少女、青年男女。锣鼓喧天、伴随笙歌琴瑟;轻薄罗衫、随之载歌载舞。张岱形容道:“舟楫之胜以挤,鼓吹之胜以集,男女之胜以溷。”什么意思呢?就是一个“多”,船多、船挤;人多,男男女女挤在一起;鼓多、鼓声此起彼伏惊天动地。这样的热闹场面,从太阳升起一直到太阳落山,能持续整天。至于荷花呢?张岱说,“余移舟往观,一无所见”,见到都是人,倾城而出的苏州男女,又都是那么倩丽、淡妆相向,至于荷花见到与没见到已经不重要了。荷花节只是一个理由,大家放下原本要做的事情,走出家门,去看景,去会友,去装扮,去表达,去表露情感,去释放人性。荷花荡只是一个载体、一个舞台,唯有这天才真正显现她的价值,即透过它实现人的价值。“荷花荡经岁无人迹,是日,士女以鞋靸不至为耻”,所谓“鞋靸”,即鞋或拖鞋,平常无人,而那天每个苏州人都以不至荷花荡为遗憾。
明朝另一著名文学大家袁宏道,也擅长写小品文,也为苏州留下了一些美文。张岱很崇拜他,经常引用袁宏道的文字。张岱于《葑门荷花荡》就直接引用袁的评价:“其男女之杂,灿烂之景,不可名状。大约露帏则千花竞笑,举袂则乱云出峡,挥扇则星流月映,闻歌则雷辊涛趋”,袁文竭力描摹了荷花节男女之状态。所谓男女之灿烂:船帘之后的美人是“千花竞笑”;举起衣袖则是“乱云出峡”;挥动小扇子又像“星流月映”;歌声响起几乎都如涛声、雷声。此四句是特写,艳妆、重彩,与张岱的疏朗、平淡的文字相映照,如何不是各美其美,得体而恰宜?张岱还写过一篇《虎丘中秋夜》,这一日苏州人同样倾城而出,去虎丘看月亮,确切地说,是在圆月下,戏曲大联欢,喧嚣的场景,从人人争唱、争演,到剩下一人清唱,孤寂一片。从热闹到清冷,无论是场面本身的记载,还是文字背后的蕴含,都令人称道。那是在晚上,在朦胧的月光下,尽管也是一次集中倾泄情感的机会,可多少有些“内敛、腼腆”,而荷花塘的荷花节,则是在白昼,一切都是那么明亮、明朗,正如张岱所说:“盖恨虎丘中秋夜之模糊躲闪,特至是日而明白昭著之也”,中秋节埋下的“种子”,终于“发芽”。明清时期的民俗、民风如此,也是苏州的可爱之处、苏州人的可爱之处。虎丘还在,可是荷花塘已经荡然无存。葑门荷花荡,即葑门黄天荡,到了夏天黄天荡荷花铺天盖地,我小时候还见到这样的场景。后来,为了经济发展,黄天荡即荷花荡被填了,成了商场、住宅。何其可惜、遗憾。苏州古城原来河道多于街道马路,常常是河街并行,后来为了拓展马路,河道多填了。现在许多地方都在退田还湖、退耕还林,苏州古城内能不能退路还河?退楼还湖?黄天荡再现,荷花荡里的荷花节还能失而复得?我读《葑门荷花荡》,是目睹三百年前之风俗,其实也是对话,现实与历史对话。2019年9月15日于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