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遗传给我一副里出外进的铁齿铜牙,虽极不整齐,但多硬的榛子、松子儿、啤酒瓶盖儿,你就来吧,我可以用牙全咬开。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磕瓜子,可是门齿上并没有东北人常见的那道豁儿,可能是我的牙太硬了,瓜子皮积年累月也没办法留下痕迹。唯一一次牙痛是长智齿,我们方言叫出立世牙。然而由我那医道高超的牙医朋友王医生将牙齿周围清理一次后从未复发,所以不能深切体会一个人牙痛的滋味。我先生老是害牙痛,有一次我带他去看王医生,他在走廊上将头放到我肩膀上走进去,他高我好多,身体都快弯成问号了。脆弱至此,想来牙痛痛起来真是不要命。
掸子十岁那一年,他妈妈抱抱发现他的牙齿有问题,就打电话给我:“你不是有个牙医朋友么,带掸子去看看啊,他上牙膛长了颗牙。”
我带掸子去医院。他气呼呼地跟着我,一边大声控诉:“大姑!我爸和我妈威胁人,说不看牙就让我爱哪儿哪去。”
到了医院,掸子不肯张口,我费了好大的劲劝他,才同意给医生看看。王医生看了说:“这牙是多生牙,已经影响到正常门齿的生长,需要拔除。并且下齿少了一颗牙,将来要正畸种牙的。马上放寒假了,等一放了假就来拔掉吧。”
掸子大声嚷:“不拔不拔!”然后对一个刚刚躺上诊疗椅的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儿说:“你呀真傻,快别在这儿看了,多疼啊!”
我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以前总觉得掸子的门牙往前支着,有米老鼠的风采,原来是里面那颗多生牙在作怪。
放了假,我和先生巫森带掸子再去医院。他因为约了女同学优子来家里玩儿,着急回家,死活不同意拔牙,在医院里大喊大叫,弄得我手足无措。最终只好把王医生的电话给了抱抱,让他们自己约时间。
抱抱和无牙约好了时间,仍是要叫上我,因为知道治疗难度堪比登月,不不不堪比登火星。到了医院,掸子还是不肯上诊疗椅,惊天动地的叫喊声在走廓回响,引得众多护士、患者和家属前来围观。最后抱抱连扯带拉把他弄了上去,他又拼命挣脱下来。如此反复多次,人家王医生的患者都排队在等,真是令人心焦。
王医生好性子,慢声拉语地说:“拔牙不痛,我打麻药的。”
掸子大喊:“别唬我啦,打针多疼啊!”
王医生道:“就像蚊子叮一下,不疼的。”
“你可拉倒罢,你那针头那么老长!不拔不拔!”
抱抱说:“怕疼你就咬牙挺住呗,我生你时还疼呢!不也挺住把你生下来啦?”
他反驳说:“拔牙怎么还能咬上牙?嗯?”
又见他爸无牙给他录像,就大喊不许录。然后箭一般冲出门外去,气得抱抱直跺脚。
那一刻,我真是无比同情抱抱,这孩子太难摆弄了,当妈好难。我家含小时候到医院戴牙箍,需要分牙,我忘了自己有什么事了,反正是没跟着,他和他爸去的。回来疼得夜里一次次醒转,对我说:“医生阿姨说,分牙最疼了,连妈妈都跟着掉眼泪。妈妈不去陪真太对了。”我问:“你哭没啊?”他说:“没。”然后就翻身睡去了。
终于无牙发狠了,说:“你走吧,走了再别回来,牙你自个儿带着吧。我们是不能要你了!”
掸子听了,犹豫一下,不往前跑了。
抱抱说:“连个牙都不敢拔,你个孬种!这让优子怎么看你?”
一提优子真好使,掸子终于回过头来。我马上拉他进屋,这时人家王医生已经又医好了一个患者。
掸子哭着躺上去,王医生让两位实习生摁住他。针一拿出来,掸子的嚎叫声就势如冲天破竹尖利无比,房间内的人不是捂住了耳朵就是撇了嘴笑,在一边等着的老太太嘴都笑歪了,好多人在玻璃门外看热闹。掸子的双脚在椅上猛蹬,两只手死死抠住抱抱白嫩嫩的手背,王医生就在尖锐的嚎叫声中坚持着打了麻醉针。我被他哭得心揪成一团,手脚冰凉。
又见王医生拿了器械只比划了不到一分钟,就示意他下来,说是完事儿了。
掸子的小脸儿这时都哭肿了,眼睛也哭小了,嘴唇上的皮也爆了。他口里咬着药棉不能说话,我给他穿外套,他使劲儿抽嗒着。抱抱的手背被他抠得全是血印子,已经惨不忍睹。
我让无牙把拔下来的牙包好,这可是来之不易的战利品。出了医院,我和抱抱去中行,掸子跟在我身后,含糊着说着我听不清楚的话。让他写给我看,他就用笔歪歪扭扭在纸上写:“药劲过了。”想来他是真疼。
中行的柜员都认得掸子,就问他怎么了。他又在纸上写:“一个劲儿训我。”举到柜台上的大玻璃前给里面的人看,里面的人就和外面的人一起笑,仿佛看到了最新版春晚小品。
牙是拔了,大人的心病去了,可痛还在,只有他一个小孩独自承担。尤其像我这种没有切肤之痛的人,不可能有太多同情心,体会不到面对拔牙那如临黑暗般的无助的恐惧。片刻的麻醉之后是长久的痛。你害怕,你痛,但不关他人痛痒,所以,你的嚎叫与抗拒,在别人看来不就只是热闹而已?好了伤疤忘了疼,那得需要时间来治疗。八年后,掸子考入中科大,每天记大量笔记,做大量习题,字迹干净工整,简直可做范本展出。只有我,不是忙着出卖自己就是忙着出卖亲戚朋友的写作者,留着他的丑字,记着他的牙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