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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年轻,就是肯对这个世界说情话

自落地那天,就开始和医生打交道了,但真正了解医生,却是从认识杨医生开始。
杨医生起初不是医生,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考进医学院才两个月,还不满十八岁。杨医生入校就加入了学生会,希望给同学办点读书观影方面的活动。可巧,那段时间我刚刚出了新书,正准备出门签售,朋友帮我在家门口办了场读书会,算是一个小小的热身。我在微博和豆瓣上发了活动通知,杨医生看到了,来了现场,等到活动结束,递了一张纸条过来,邀请我去他们学校开一场讲座。
当场答应了。一个月后,去他们学校开了一场讲座,讲读书和写作,大半年后,他又联系我,这次是给国防生讲电影,讲的是谍战片。其间朋友做的演出或者活动,我也喊杨医生来参加,一来二去,就和杨医生成了朋友,尽管我们年龄相差了将近二十岁。
杨医生是天水人,父亲在铁路上工作,性格豪爽,母亲性格开朗,父亲做生意欠了钱,每年光是利息就要还六十万。但杨医生并没因此变得愁云惨雾,他继承了爹妈的性格,温厚爽朗,一个人来到大城市,却一点不怕生,努力锤炼自己,努力寻找能够影响自己的人,他喜欢的电影里,有《死亡诗社》,他时常提到这部电影,主演罗宾·威廉姆斯去世的时候,他很是难过了一阵子,威廉姆斯去世一周年的时候,他特意去买了一本《看电影》,果然,这本杂志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特意做了纪念专题。他来跟我认识,或许怀着相近的期待吧,找个“船长”,找个能影响他的人。
事实上,倒是他影响我更多,尤其是在看待医生职业这件事上。说实话,因为少年时的经历,我对医生这个行业欠缺好感。八九十年代,时代粗糙而狂暴,医生这个职业也不例外,那时候因为母亲常年生病,我时常要和医生打交道,在医院里见识了形形色色的医生,总体印象欠佳,医生打骂病人是常事,更别提要红包和礼物了。
我母亲最后一次住院,主治医师是个女大夫,姓丁,她时常在病人账户上开昂贵的补药,然后自己提走,据说是拿出去卖,对我母亲,她也照旧这样下手,有一次,她狠狠地在我母亲账户上开了五千块钱的补药,那时候,一平米房子,不过一千块钱,病人住院没有正规医保,一半靠单位报销,另一半靠一种叫“住院统筹”的集体医疗保险,都要看脸色,可报可不报,负担非常沉重。我们不敢得罪她,我爹不得不找人暗示了她几次,她才收手。她后来又知道了我家有亲戚在肉联厂,逢年过节就要猪牛羊肉,整只整只往她家送。我母亲去世多年后,她仍然逢年过节要猪牛羊,而我父亲和舅舅们,对一切略有权力的人都有惧怕,口头禅是“万一再要求人家呢”,逢年过节,照样雇着货车给她家送肉。
杨医生生在新时代,和沉重破败的过去,似乎少点瓜葛。他非常勤奋,要学习,要应对学生会的工作,还要读书和看电影,时间被占得满满当当。到了假期,还时常被学校选去带夏令营。后来,我看了他写的东西,觉得非常好,建议他多写,正巧他在几次活动中认识了《读者》的编辑,就开始给他们写文章,医院里的趣事,自己的人生故事,一篇两篇的,稿费竟然也能替他应付一点开支。
临床实习前,他的父亲给他留言:“心爱的儿子,在新的环境里你要用仁爱之心对待每一位患者!医院的任何工作一定要做到精细,不能出一点错误,因为天大的事没有生命重要,对患者要像亲人一样,用你的爱心、耐心去关爱,不能发一点脾气。不能把你个人的不愉快带到工作中去,愿儿子成为一个真正的白衣天使。他的老师送给他一句话:“医学不是神学,但医学赋予了我们神职。”
进了临床,杨医生总算离真正的医生近了,我从他那里了解到的医生故事,也越来越多。基本上全年无休,每天上班超过十个小时,连续上班三十六个小时也是常事。在外科实习时,有一天,附近的工地发生了群体事件,三百多人被打伤,他刚刚下班,也被叫回科里缝头,一直缝到天亮。又有一天,病人去世,家属喊了专业医闹,七八十个黑T恤金链子的汉子,瞬间到了医院,所有男生都被喊来,严阵以待。
他不在微博上写这些,他只写自己和病人的交流:“早八点至今接收的病人有:两岁男孩感染性休克,腹中多一半肠管变黑了,抢救完昏迷不醒,长得是那么可爱;未婚中年吸毒女脑干出血,背上纹了一整片灿烂夺目的牡丹花;赴儿子婚宴酒后失足,一摔成脑出血,耳蜗有止不住的血流;KTV里起争执,三刀捅入胸口、腹腔,血淋淋跨年…这里是ICU,堪比鬼门关。”
“‘每当你们需要安慰和鼓励的时候,就请重复他们: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遗忘的,一切都会解决的’。这是我刚进大学那会儿,摘抄最多的一本书《生活的艺术》里的句子。该书不厚,就一本小册子,作者是法国的安德烈·莫洛亚”。
我向他求证那些与医院有关的可怕传闻,例如,医生会拼命给你开抗生素,还有如果不给麻醉师给够红包,他们会故意把药的分量减轻,让你在手术中醒来疼个半死。他大吃一惊,给我详解现在的医疗制度,这些情况基本都是不可能的。至少,我们在一线接触到的医生,都是和我们一样的受苦人,没有机会折腾这些幺蛾子。
去年夏天,他毕业了,他和所有的老师逐一合影,宿舍附近超市老板也没落下,因为,本市自来水出异味时,纯净水断货,超市大叔把自己留的水给了他,他买的速冻饺子快化时,老板娘帮他在冰箱里储存饺子。
他去了妇科医院工作:“粗略算下,除去双休,我的医院一周至少要做200例人流,一年下来怎么也得10000例。人流室就一流水线工厂,躺下双腿一张,血水一堆,眼睁开换人,而这仅仅是城市中一家医院的数据。试想,那些进了下水道或被埋入地底的生灵,成了一只只会发光的萤火虫,不爱说话,浮在河面上,远观尽是一片幽森冥火。”
因为杨医生,我换了打量医生的目光。有次去看病,坐门诊的女医生,时时用手扶着腰,我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她是挺着大肚子来坐诊。了解医生,不需要有医生朋友、医生家人,你只需要知道,他们必然也是别人的朋友,别人的家人,就已足够。
我也不再相信年纪大的医生更有经验和耐心的说法。不论是自己去医院,还是给家人求医,我都只找五十岁以下的医生。家人动手术,众多医生里,我认定的是一个生于1971年的医生,因为他穿牛仔裤和球鞋,言辞恳切。我还特意加了他的微信,看到他朋友圈转的歌是Sting,我知道,他是新人,是能够对世界说情话的人。
我已经放弃了旧日世界,不再争辩,也不再反对,我全心全意拥抱新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生病依旧不是幸福的事,但幸运的是,你可以得到一个像杨医生那样,看过《死亡诗社》、《奇鸟行状录》、《昨日的世界》的医生的照管。
他们未必信神或者佛,但他们有信仰。
他们肯对这个世界说情话。
这些说情话的人,多半都是年轻人,生理或者心理上的年轻人,所以亦舒说:“恋爱,革命,都必须非常年轻,非常非常年轻。”
不论恋爱,还是革命,都是跟这个世界讲情话,是对这个世界的相信:我如此待你,必然能够将你撼动。
这个世界,在大火、地震、山洪和杀戮中,还能让人愿意停留下去,就是因为这些说情话的人吧。
这些说情话的年轻人,真是亏待不得,他们就像蒲公英,最娇柔的相信,在稍纵即逝的春光里,最深挚的热爱,藏在转瞬天涯的年华中。
韩松落见好|日常生活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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