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镣上的夫妻
文 / 赖品汉
不舍十五岁被卖给哑巴。
不舍十五岁那年，家里出了事故，弟弟忽然患上重病。为了帮弟弟治病，家里的猪牛都被卖掉了。一日，一对四五十岁的男女来到家里，交给爸爸妈妈一沓钱。不舍带上一袋衣服，就跟着男女离开了大山里的村庄。
三个人，走了两天山路，眼前的山峰不再高耸入云，脚下的道路也不再陡峭，变得开阔起来。
上午，男人截停一辆风尘仆仆的拖拉机，三个人坐到拖拉机的车兜里，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在山路上，比步行不知快了多少倍。不舍的辫子也随风飘扬起来了。
男人爱抽香烟，很少说话。
“师傅，来一支。”
男人每抽一支香烟，都分给拖拉机司机一支。拖拉机司机叼着香烟开拖拉机的样子，自负得世界似乎掌控在他的手上。
女人坐在车兜里唱歌，一首接一首。不舍两手撑着腮帮子，一会儿睡熟，一会儿醒过来。
傍晚，拖拉机翻到了马路边的水沟里，四个人都被摔了下来。不舍正在半睡半醒之间，这一摔，人全醒了。
拖拉机司机吐了一口唾沫在手掌上搓了搓，说：“我的拖拉机翻了，你们走路去吧。”
两天后，不舍被带到了哑巴的家里。双方很快就谈妥价格，男女从哑巴父母手中拿到一大沓钱就走了。不舍开始努力回想离家后所走的每一段路，在心里计算哑巴家与自己家的距离。
晚饭菜式很丰富，鸡鸭鱼虾全有，不舍低头吃饭，好多双筷子轮着为她夹菜。瓦盆里盛着一条鲤鱼，不舍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鲤鱼，它吸引着不舍不时抬头看它一眼。
吃过晚饭，天黑了，月亮也出来了。哑巴提水给不舍洗澡。不舍在澡房内脱衣洗澡，哑巴在门外守着。不舍把澡洗得很慢，一点一点，“绝不给一个哑巴做老婆！”她知道，她的这个思想，早已被一眼洞穿。不舍从澡房出来，月亮已过了半天，月光下，不舍看到哑巴手上拿着一条长长的铁镣。她立刻想跑，哑巴一拳砸到她的脑门上。
不舍醒过来时，头仍在疼，她动了动，铁镣叮叮噹噹地响。她睁开眼便看到，铁镣已经拴在她的脚腕上，哑巴坐在她的身边，安静地看着她。她又动了动，铁镣又叮叮噹噹地响。这次她看清楚了，铁镣不但拴住了她的脚，也拴住了哑巴的脚。不舍拴左脚，哑巴拴右脚。两个人，被一根铁镣牢牢地拴住了。
哭、绝食，不舍强烈地反抗。
极端的饥饿比什么都难受。第三天，不舍开始吃东西。
哑巴母亲，一个上了年纪容貌安详的女人，坐到不舍身旁开导不舍，她说话时语速平缓却又含糊不清，意思倒是清晰明白的。
跟哑巴过日子挺好的，会变得幸福的。家里六畜兴旺，什么都不缺，哑巴爸爸是村长，哑巴的两个哥哥都已成家立室，哑巴年纪也不大，二十五岁，身体结实能干，以他们的家庭，以哑巴的体格，哑巴若不是聋和哑，不知会有多少大姑娘争着嫁给他。
不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不舍确实试图逃跑过几次，每次，她都被哑巴的拳头砸晕。
哑巴去到哪，不舍跟到哪，铁镣叮叮噹噹响到哪。刚开始，会有人跑来冲哑巴竖起大拇指，哑巴一掌推开。日子长了，大家习以为常，不再注目他们，不舍的屈辱感渐渐变淡。
大山里的村庄，举目眺望，一道山梁连着一道山梁。哑巴这里没有山，村庄叫湾岸，故名思义，一道水清波绿的河湾盘村而过，村里阡陌相通，鸡犬相闻，家家户户的房子高矮相同，垒着一样坚硬的石基，泥土呈红色，门户之间多种龙眼、荔枝、黄皮、杨桃、仙桃之类的果树。村后是大片的农田，种植着香蕉水稻和蔬菜。
哑巴家以种植香蕉为主，水稻为附。香蕉熟了哑巴用长柄钩刀砍下来，装上木轮车，拉到收购站。哑巴力气大，劲头足，干活很少需要不舍帮忙。香蕉换回钱，哑巴会带着不舍到圩上买漂亮的衣服、裙子、牛仔裤，只要不舍点头，哑巴就会掏钱。
穿上哑巴买的衣服，湾岸的人都说，不舍来到湾岸，变漂亮了。
不下田的日子，哑巴在家编织鱼篓，哑巴编的鱼篓结实耐用，远近闻名，隔三差五就会有人慕名而来请他编鱼篓。哑巴编鱼篓不谈价钱，来人比划着讲清大小规格，哑巴就去砍竹子、破篾，半天功夫完成，人来拿鱼篓了，竖起大拇指称赞，然后留下一元几角，离开时又必然摇头叹息一番，叹息哑巴是个哑巴。
落霞满天的黄昏，哑巴带不舍到小河里捉鱼。哑巴捉鱼不用任何工具，全靠一双手掌。小河里什么鱼都有，草鱼、黄蟮、泥鳅，统统逃不过哑巴的掌心，遇上大鱼哑巴会一拳砸晕过去。孩子们告诉不舍，哑巴曾经在河湾里一拳砸晕一条很大很大的鲤鱼。不舍回想盛在瓦盆里的大鲤鱼，它也一定是被哑巴砸晕的。
有时会遇到蛇，从水面疾速游过，不舍跳到哑巴身后，放声尖叫，哑巴一把拎起蛇的尾巴，远远地扔出去。
圩上的百货商店摆出了新款的录音机，标价八十元。哑巴从不舍的眼神里看出她喜欢，哑巴身上的钱不够，回家拿钱把录音机买了，又买了几片卡带。自始，哑巴和不舍去到哪，邓丽君、毛阿敏、许冠杰们的歌声唱到哪。录音机不但能听歌，还帮助不舍解决了一件难以启齿的烦恼。哑巴每次趴到不舍身上，铁镣叮叮噹噹响得很热闹。铁镣叮噹响，哑巴听不见，所以无所顾忌。湾岸的夜晚简单而安静，铁镣的响声很远都能听见，不舍总是羞得不行，仿佛在众目睽睽之下，第二天也不敢抬头看人。现在不舍晚晚放录音机，铁镣的叮噹声被邓丽君许冠杰们的歌声覆盖住了。
湾岸的人说，听歌的不舍变快乐了。
湾岸的夏夜非常炎热，知了伏在墙上叫声嘈杂。萤火虫飞来飞去。哑巴和不舍去到河湾的沙滩上，夜空中星斗满天，河湾的水面在夜色里闪闪发亮，毛阿敏在录音机里深情地演唱着《渴望》。在所有的歌曲之中，不舍最喜爱这首《渴望》。毛亚敏仿佛替她唱出了心中的困惑。不舍的困惑从离家那一刻已开始产生。
为什么弟弟会生病？
为什么会被卖给哑巴？
为什么哑巴是个哑巴？
为什么遇上这种命运的不是别人？
为什么心里充满与现实不相符的渴望？
为什么有世界？
为什么有男人与女人？
……
不舍心中的困惑，像一团雾，越积越多，越积越大，是毛阿敏用《渴望》将她的困惑唱了出来，使她压抑的情绪得到释放。不舍很想有个人与她一起分享歌声带来的感动。可惜哑巴什么也听不见。
一群人，数不清是多少个，可能是五六个，可能是七八个，全是青年人。他们突然跑到沙滩上，将哑巴按倒，一顿狂揍。青年们把哑巴揍到爬不起来了，就拿起石块去砸铁镣，他们要解救不舍。
“你们住手吧，他是个好人！”
不舍哭着恳求。
青年们停下砸铁镣，扔掉手中的石块骂道：“傻子！”
不舍身怀六甲的时候，来了一群乡干部和两名公安，他们是来宣传法律知识的。哑巴手上拿着砍香蕉用的长柄弯刀与他们对峙。湾岸的女人全出动了，她们连推带骂，把乡干部和两名公安赶跑了。
不舍十月怀胎，要生了。哑巴没有把铁镣解下来，他用粗硬的手掌紧握着不舍的手。夫妻俩一起等待胎儿降生，是个男婴，哭声响亮，胖嘟嘟的，很健康。
有了儿子，人们将哑巴和不舍称呼为“铁镣上的夫妻”，他们的儿子被叫做“铁孩”。
作者感言：每个句子都具备说服人心的力量，每一处微小的细节都力求写实又别具诗意，内容介乎荒诞与现实之间，通篇以温和的笔调完成，这是我对这篇小说的艺术追求。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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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赖品汉，石板镇人，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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