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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狗漂上海》|吴尚平

吴尚平摄于意大利

1、韩星心情不错。旧木地板擦个黑亮,黑的不是油漆,而是经年揩不掉的脏。租住上海,独享三十八平米老公房,够奢侈。韩星从冰箱里拿出又冷又腥的鸦片鱼,悠悠就举起前肢,乖巧地要。悠悠。悠悠不理睬,小屁股一偏,前爪捧住鱼头,似乎鱼头是它的延伸部分,小舌头充满耐心和热情,尖齿探究并琢磨,心无旁骛。悠悠随韩星,有一顿没一顿。韩星“单身狗”,下碗面条就完事。喜欢吃肉的悠悠,只得嚼干巴巴的狗粮。好在韩星替公司陪客打包了剩菜,够人和狗吃上几天。小珺不来。掐掉恼人的短信,与外界的联系也就掐断了。没小珺,就没像样的周末。韩星喜欢给她烧菜,辛辣油烟从锅灶冒出,才是人间至味。小珺不给承诺,也不许问行踪。韩星只知道她是做男性化妆品销售的。每周难会面一次,呆几个小时。韩星几乎跟不上节奏,饭还在嘴里,她就擒拿住韩星的手,塞胸口里。随吧唧吧唧的喝汤声,馒头一样隆起的奶,一抖一颤。两个手都被扣留,他偻着身子看她打饱嗝。一个等待提供服务的侍应生,随时准备冲锋陷阵。老掉牙的床哼唧得比小珺响多了。韩星手忙脚乱,恨不得长出乌贼一样多的手,吸住床架,堵住小珺的尖叫,阻止整幢楼的老头老太,阻止他们的幻影,来床边集合,看光屁股一拱一拱。悠悠不屑看西洋景。它认定韩星要睡觉,即便白天,它照例非常扫兴地喷个响鼻,回阳台窝里去。小珺的淑女范仅供销售,周末,她要彻底地释放,包括做爱时放屁。闻着一丝丝臭气,韩星那玩意儿不知不觉做了缩头乌龟。小珺对镜描画收拾残局,很快,还原一个漂亮风骚的淑女,和进门踢掉高跟鞋前一样。韩星把厨房收拾成没烧过饭菜一样,小珺走后,不用面对乱糟糟的家。小珺不能来。也许,她又来了呢。韩星还是把房间收拾了,打扫积尘、物品归位后,房间弥漫清爽的水汽。周末自在也不错,他那颗躁动的心落回肚里。这个周末等于赚了钱。因小珺可能会来,他谢绝了同事去海岛的邀请。至少二百块用费吧。除了泛黄的海水,没什么看头。窗外阳光曝晒,知了声在树荫胡扯。同事肯定有置身非洲赞比亚的感觉。悠悠对着鱼头无可奈何。韩星怜爱地看着。小悠悠,你怎么啦?悠悠不响。看你那傻样,我帮你啊。手就去扯鱼头。一下,悠悠咬住。又一下,悠悠还咬住。再一下,悠悠猛地回头一咬。韩星手一缩。大拇指挂掉一粒米大小的皮,冒出一滴血。韩星感到脑袋一晕。2、两年前的夏天,小县城里,韩星恍恍惚惚,恶梦挥之不去,但又回想不起,只觉脑袋一片空白,脖子上有手掐着,解开衣领来回扯也没用,清嗓子也不见鱼刺之类的作梗。韩星便在网上结识了依兰,卿卿我我欲罢不能。掐着的手,变成依兰的抚摸,沿电话线千里飘摇。和老婆签完字离婚,韩星无家可归,电话亭里煲粥,一站几个小时。依兰发出荡人心魂的呻吟,我要我要,快给我!韩星另一只手操着裤裆,脚踢旁边的苦栎树。那棵树和他一般瘦小,韧劲十足。从上海火车站到出租屋,路上吃了好几个红灯,气得司机拍方向盘骂:刚逼样。韩星搓依兰的手。依兰的手被电脑游戏磨出茧子,手指烟黄烟黄的。依兰的生物钟早颠倒了,始终睡意朦胧。细细的眉眼像刚画的,和照片极为不像。一进门悠悠就扑上来。尾巴摇得像风中芦苇荡。等悠悠嗅足韩星的气味,安心在一旁,仔细舔它的小脚丫,韩星才敢从依兰的手摸上去,摸到电话线里无数次绽放过的乳房。韩星呼吸急促。依兰推开他,说,今不行,来好事了。不久,悠悠就和韩星过了。别的国家或别的星球,依兰找传奇游戏里的“老公”去了。3、水龙头哗哗流水声,令房间一片死寂。韩星反复冲刷大拇指的一点鲜红。世界在凝固,只有这滴血无限放大。白生生阳光打在地板上。该死的狗呢?韩星都不记得当时揍了它没有。悠悠趴床底下,瑟瑟发抖。眼睛探看着,怯生生地,那目光的懦弱,更让韩星无名火起,对悠悠躲的方向恶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小珺在电话那头跺脚。赶快去打针啊,24小时内没打针,死路一条。韩星说不知去哪,附近有没防疫站也不知道。小珺说,直接去医院。我在客户这里,不和你多说了。有这么可怕吗?不就蹭破一点皮么?韩星看了几个网站。感染病毒的,死亡率百分百,打疫苗也只是降低感染概率。他拿了这个月的生活费,塞在瘪瘪的钱包里,一头冲出门。悠悠没跟上来,仿佛在房间里消失了。医院和集贸市场一样热闹。这点,你在静悄悄的医院门楼外是看不出来的。里面唉声叹气的病人和神色忧郁的陪护,旗帜一样在人群穿梭的白大褂,白天嘈杂,夜晚死寂,每天上演。急诊门诊里排着长队,韩星尽量像没事人一样,跟在队伍后头。他挺直身腰,眼睛越过攒动人头,看着远处的一个“静”字。好不容易轮到,他递出身份证,掏钱包挂号,说,看被狗咬的。窗口里面,又黑又胖的一堆肉,闷哼一声,说,侬(你)不晓得规矩,去导诊台拿卡。韩星被队伍漂出来。脸上挂不住,瞧病也分上海人外地人。你再怎样,也是外地打工仔。导诊台小姐打量韩星,侬啥地方人?外地的。挂自管门诊。一进外科门诊,又排队。医生头埋桌子上,点水笔沙沙写。425号。韩星赶紧过去坐在那把被屁股们磨得水滑溜光的凳子上。旁边一老太捂着手指,嚷:哎哟,人家手指头痛得咧,咋不让我看?匆匆收拾处方单子的年轻医生说:我下班了,你到那边看。说完,手指了指韩星这里。扶老太的女人,三十岁上下年纪,不停看手表,抑制住烦躁。轻声对老太说,算了,再等一会吧。老太捂住手指举到医生头顶,还是嚷:作孽呢,人家切菜切了手,背时呢,到这里还使这使那的,疼死算呢!政府养你们这些人做啥哟!医生忽地站起来,比老太高了一截。咋啦,医生咋啦?翻什么老黄历啊,你还以为是赤脚医生啊?韩星忙起身。老人家,你先看吧。韩星真想掉头走算了,但又想,也许医生看了会说,不要紧的,消消毒,没事啦。不就吃定心丸了?结果,医生问一下,头都不抬就沙沙写一长串看不明白的中文加字母,说:打针。韩星急问:一定要打针?医生奇怪地看了看他,对门外喊:426号。4、小珺说来看韩星。韩星给悠悠搓澡,戳它小屁股。臭家伙,坏蛋,不听话,还咬人。悠悠别着脸不看他,小腿抬高,任凭“蹂躏”。两天没遛狗,他想了想还是带悠悠上街买菜。韩星两个手都拎着菜,吆喝着悠悠往回走。悠悠执意去那片草地,鼻子一缩一缩抖动,撅起小尾巴芦花一样开在阳光里,草叶子似乎都在安慰它。悠悠看中一丛草,原地打旋,陡地止步,眼睛定定地睽向前方,拉了两个屎撅子,再放心地继续潜行。韩星有些臊,忘带废报纸,又想起小珺爱喝的珍珠奶茶还没买,踅回到“快三秒”奶茶铺,要了香芋口味的。再往前走,发现悠悠不见了。来回找一遭,就不见一扭一扭的小屁股。他只好往家走,两个手被塑料袋勒得酸疼。在十字路口看到悠悠试探着准备过马路,平时都是韩星抱过去的。悠悠很慌,两个小前爪一伸一伸。马路对它来说,就是难以逾越的鸿沟。韩星喝了声:悠悠!悠悠看到主人,忙摇起尾巴,一见主人怒气冲冲,知道要挨揍,后爪急停,一团屁股反转,就逃开了。韩星急追,一边吼,悠悠!站住。韩星知道,只有猛追上去,悠悠跑不过,才会停下。他甩着手中几个塑料袋,踉踉跄跄气喘吁吁完成了追捕。悠悠侧身趴地上,低眉顺眼,露出小屁股等一个响亮的巴掌。韩星腾不出手,飞起一脚,踢飞一个跟斗。悠悠惨叫一声,作势要逃。又一脚,踢空掉。马路对面一个女人看急眼,喊,作孽,要不得的,这么狠,它是个小动物哦。韩星脸上青红绿紫,无话可说。只好作罢。悠悠吓破胆,见韩星近前,穿马路往小区旁边的工地跑去。它竟连家都不要了!韩星气急败坏,只好跟着跑进工地。悠悠躲进一个黑房间。韩星放下菜,摸黑进去抓它。探头撞在钢管上,眼前一花。韩星忍着疼忍着泪抱起悠悠,只觉得自己和狗都可怜。小珺吃好饭,叼根牙签,躺床头看电视。韩星要亲热,小珺避开嘴,说,不会传染吧?她一把抱起悠悠,说,好可怜的悠悠哦,你主人不喜欢你咯。韩星想把狗拿开,悠悠埋头在小珺胸前,不让。小珺噗哧笑,说,你还跟狗争?他气喘吁吁的,说,小畜生,占我地盘呢。小珺被搓揉一阵,就把狗放掉,软绵绵塌床上。他趴上去,口水溢出来,唏溜一下,索性不吻了。三下五除二,剥出一条春笋。小珺浑身荡漾,手来回抚弄自己的胸。刚要入巷。小珺大腿一夹,说,带套。他一愣,小珺一直嫌带套没感觉的。见他不动,小珺又说,指不定爱爱也传染哦。5、悠悠在窝里发恶梦,呜咽着,一惊一惊的。韩星在网上玩扑克,手气痞,牌像被狗咬过,参差不齐,连像样的对子都没。剩菜剩灶台,懒得进冰箱,碗懒得洗,晚饭懒得做,听凭肚子咕噜叫唤。有人敲门敲得山响。405,405有人吗?是不是幻听啊。悠悠早蹿到门口吠起来。打门打得更霸道了。韩星!连名字都知道,是谁?一个穿旧巴巴公安制服的中年男,叼烟站铁门外的黑暗里。派出所的。噢。什么事。那制服没肩章,顶多是联防队的。核实一下。你一个人住?暂住证盖章没有?租房时,都登记过啊?韩星堵住门,不让进。 嗯,是登记了,不过要定期巡查一下子,没什么啊。韩星把悠悠喝回去。说,那就没事。注意安全,门窗关关好。知道了。韩星躺床上胡思乱想,灯都没关。扭动的小珺,像和来和去的面团。韩星手指上粘糊糊的。得打起精神过日子,明天还要上班呢。没工资,靠什么?一大早,韩星带悠悠去河边树林。他和老头老太们一起伸胳膊伸腿,信步其间,倒像个啥都不愁的闲散人士。悠悠看到小公狗在前面马路牙子撒尿,兴致勃勃地跑去套近乎。一辆车停下,几个穿制服的汉子,铁叉一叉,悠悠和小公狗来不及亲热,被叉进闷葫芦里。韩星和丢失小公狗的老头,看那车呼啸而去。抓狗的来啦!快跑啊!韩星木然听四周在喊。想,悠悠完了。6、小珺在电话那头冷不丁来一句:是你把狗送给公安的吧?眼前幻变出小珺和依兰。两张脸都模糊,像同一个陌生人。谴责他虐狗的上海女人,脸倒越发清晰。秀气的白净的脸涨红了泛起雀斑,手上也拎蔬菜,喊:作孽哦,要不得哦!悠悠没户口。我也没户口。悠悠没保障,我也没保障。悠悠被抓,我呢?他从衣橱顶柜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有他所有积蓄。备着生病住院用的。在上海,最怕生病,没人照顾不说,医院都张着血盆大口。好几次,韩星疼得在床上打滚,恨不得死了去,但也只能硬挺下来。公安局的门卫手一扬,说一边等去,要下午三点呢。韩星喝着家里灌的白开水,坐在公安局门口的树荫下等。等的人越来越多。有开车来的,有手里拿批条的,都心急如焚。韩星手里就一个矿泉水瓶子,明显底气不足。他们三五成群叽叽喳喳说开了。韩星不知该加入哪一群,只好跟别人身后去听。被围在中央的眼镜先生正吐沫四溅。云南牟定五天扑杀五万条狗!局长亲任打狗队长!知道么?不管有没注射疫苗,统统格杀勿论!说着,眼镜先生坚毅地将手往韩星站的方向一剁。又说,半夜三更到各村各寨敲锣打鼓放鞭炮,没有狗能幸免。只有警犬得以保全。一个胖子夹了夹肘间明晃晃的皮包,插嘴道:有个打狗队副队长不是被砍了三刀么?狗主人寻仇报复的。大家不响。眼镜先生对胖子一声哂笑,说,你看起来这么有钱,怎么不给狗办证?胖子扬扬条子,办啥啊,找哥们批个条不就完了。穿清洁工制服的中年人忍不住说,没钱也没关系的,就不能养狗?胖子笑眯眯地说,你才晓得啊?眼镜先生念念有词:有钱有关系,没钱没关系。七嘴八舌一通下来,终于明白。养狗要有本市户口,要有房产证,面积小了还不行,还要有邻居和居委会签字同意,不然花钱也办不到狗证。也就是说,外地人无权养狗。韩星想,回去算了。这时,人群骚动,黑压压地向一个方向涌。他不由自主跟了进去。眼镜先生和胖子没了刚才的神气,脸上堆着灿烂,一口一个警察先生,又递烟又哈腰的。韩星足足站了一个半小时,太阳都要落山,才轮到他近前说话。韩星说,我交钱,多少都可以。警察扬了扬韩星的暂住证,说,不罚款就不错了,别打主意,没门。我可以去看一下小狗么?韩星脸上直汗,中午吃的两个菜包子在发酵,一个响嗝,肉糜青菜味冒出来。旁边的笑道:能开条子让你去看狗,就是答应放你的狗。这个规矩都不懂。警察不耐烦地推了韩星一把,厉声说,回去回去,别堵在这!韩星一个趔趄,夹肘间的矿泉水瓶滴溜溜滚在地板上,弯腰去拣,被挤过来的人啪地一脚踩扁。7、韩星打开门。没悠悠迎接。平时一到门口,悠悠就急得在门里面抓挠,一进门,就举前爪要抱。门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韩星把钱放回小盒子,一起放着的还有身份证暂住证。证件上的韩星傻乎乎笑着,好像这个关在盒子里的韩星拣了钱似的。电话冷不丁爆响,韩星救火一样捞起话筒。是前妻。前妻说,新近买了店面,花了十几万。韩星表示祝贺。心想,自己扫地出门,还借了几万块补偿。到底是青春损失费还是王安石拟定的青苗费?脑子里两个名目来回打架,一个说青春损失费,一个喊青苗费。青苗费到底是不是王安石那老头制定的?还是商鞅?还是……前妻最后说,手头紧张,能不能支援点?韩星在前妻面前就不知道拒绝。想想孩子,每天得从前妻那要钱,买早餐、买作业本、乘公交车。想想孩子撅着的嘴,韩星心里就一软。孩子都好吧。你放心,孩子好好的。只是快要忘记你了。话锋突一转,说,听说你还养了只狗?挺有闲工夫么。这狗很容易养的,就吃些剩饭菜。你那女朋友真替你想啊,留个狗陪你。韩星牙根一酸。半夜三更,韩星被灯光惊醒。看见沙发上坐着悠悠,嘴巴叼一根树枝,一头冒烟。悠悠和另一个沙发上的小公狗在说话。小公狗说,我主人是退休工人,没钱。不过,他对我很好,嫖娼也带上我。他没老婆,牙缝里抠出来的那点钱就交小姐了。瘾大水平低啊,搞两下就完,我还来不及撒泡尿做记号,就灰溜溜跟主人跑。那小姐,只认钱,踢过我一脚,奶奶的。悠悠笑得树枝乱颤,说,你就知道耍流氓。接着叹了一口气,说,我应该去国外的,现在,生存都成问题。世界太暴力,动不动大棒一挥,狗命难保。小公狗不屑地说,这有啥稀奇。有本事你做警犬啊,没身份没户口,就谈不上狗权!谁让你做一条打工狗?悠悠气得在沙发上跳,把冒烟的树枝踩灭,汪汪对小公狗叫嚷:你混蛋,打工狗就不是狗啊?没骨气的混蛋。两只狗咬成团,然后咬成一团漆黑。8、小珺说晚上喝咖啡去吧。喝咖啡就咖啡吧。韩星往钱包里塞了几张领袖像大钞。路上又接到小珺短信,要他帮买点妇女用品。  小珺看上去心情不好。开胸T恤紧绷身子,露一截白白肚皮,乳房充气了一样,铆足劲晃动幽暗的烛光。她不断往杯中加糖,眼里泛出迷雾。韩星和一堆妇女用品坐在一起。小珺说,我们认识也蛮久了哦。是啊,你又不给我承诺。承诺算个屁啊。说完,噗哧一笑。小珺手指在桌沿上抹过来又抹过去,抹过去又抹过来。韩星沉醉朦胧夜色,说,我们都漂着,真的,想靠岸了。如果你觉得合适,我们……小珺眉毛一扬,大眼睛瞪起来。你说什么呀?结婚?你有房子吗?你有钱办事吗?你,真有你的,想得出来哦?韩星看了看四周,小珺的声音未免太响。韩星嘘了一下。小珺身子往沙发里一靠,眼睛定定地望向窗户下面纷繁的车流灯带,时明时灭的霓虹灯在她脸上变幻色彩。小珺叹口气,说,跟你真倒八辈子霉。我父亲要住院,姐姐打电话来要钱。我哪凑得起这多钱啊。大雪封存的兴安岭深处,有小珺的亲人,林里打柴,江里捕鱼,踩着落叶,踏着歌声,直着脖子,喊山……韩星敛回心神,弱弱地问:要多少。小珺把咖啡一推,说,没指望你。韩星在银行汇完款,路上计算着,怎么支撑到下个月发工资。爱情,像银行零存整取,利息也要算的。不管咋说,做回男人是值得的。让前妻心安理得也是值得的。韩星对斑马线顾自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肯定,又好像否定。恍惚间看见绿灯闪闪的小人招手,就径直过去。一辆抢灯的老爷车擦身而过,敞篷里的司机回头骂,侬寻死呀?韩星坐在办公室,手头的活是一堆难啃的骨头。电话里的老总,像玩死老鼠的猫,问韩星,这事怎么办的?怎么会这样?噢?韩星忘了解释,只赔罪,说,是我不好,没仔细。公司的报纸登载老总照片,头发有些乱,照片没修饰一下,把关不严。老总不吱声,韩星也不敢挂电话。电话线就跟高压线,电击着胸口。老总沉闷的声音在深水里冒出来。你好好考虑一下,你对得起……么?老总没说韩星对不起什么。是工资还是老总本人的光辉形象?韩星看到自己背摞简历、夹瓶矿泉水,在日头下奔走,喉干舌燥对着昏昏欲睡的面试官。办公室里空调嗡嗡的,像很多乱飞的小蜜蜂,直往脑袋里钻。老总那头的电话也嗡嗡的,好像一座巨大的养蜂场,让韩星四肢酸胀、如坐针毡。被狗咬过的大拇指,不自觉地抖动起来。韩星看着大拇指,就像看着小人国里的国王,对自己咆哮、咒骂、刺杀……他止不住困倦,睡了。老总上厕所,他帮老总拎着大包。老总艰难地走向马桶,他穿得太多了,脱了一件又一件马甲,还在脱。韩星忍不住上前帮忙,老总趴在马桶上直喘气。韩星给他解裤带。一个肥胖男人的裤带老长老长,韩星踮起脚,裤带还没解开,韩星的手举得老高,老总的脸色很凝重。韩星急了,尿从裤裆里蹿出,不管不顾,像深水里探出的喷淋,潇潇洒洒,在他和老总之间,筑起一道水幕墙。  9、韩星拿药单子往医院赶。值班的姑娘告诉他,要有处方才能发药。韩星跑回家拿处方,怎么找都找不着。只好回到医院,对那姑娘说好话。姑娘在看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她咬自己的指甲,噗噗直吐,说,那没办法,你交钱了是不错,但这是医院的规矩,没处方,不能发药。韩星说,规矩是人制定的。我有你们医院的病历、有缴费发票,要不是被狗咬了,我贪这药做什么哦。姑娘说,跟你说了不行就不行。她把书放进抽屉,站起来,将那堆皱巴巴的病历条子往外一推。韩星急了,说,不拿药打针,得病怎么办?我交了钱的呀,足足四百块!姑娘把手往白大褂里一插。你这人真是,我又没办法咯,我只管发药,没处方,就不发。韩星说,你们白衣天使就这样为人民服务的?要换你,你会怎么想,花钱白花了?我这也是消费呃,你们医院也要有点服务意识吧?姑娘说,这就像你丢了东西,只能自认倒霉啊!韩星对窗口吼起来,谁倒霉啊?你才倒八辈子霉呢!韩星喉咙嘶哑,跳腾起来。撕扯手里的发票,下一场缤纷的雨。童年的村庄,偷人的农妇,擎着沾满猪粪的扫帚,菜园里叫骂。谁说俺偷人哦,我偷他祖宗!扫帚一甩,阳光下一道道猪粪的剑。谁看见俺偷人哦,我偷他祖宗十八代!手噼啪在大腿上拍打,双脚跳腾起,两个大奶,像下垂的粮食口袋,皮球一样抛起。韩星在地板上跳腾,口吐白沫。姑娘拉响警报。白大褂匆匆赶来,穿制服的保安擎着电棒赶来,一大群人把韩星团团围住。韩星趴地上,舌头耷拉。他看见悠悠哀怨的眼神,在医院花园里一闪。韩星喊:悠悠,悠悠。沙发边上坐着的小悠悠,耐心地舔舐一块鱼骨头。那神情,你看了会莫名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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