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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 | 玛德琳哪

在我目前还短暂的一生中,我很少感受到过这样的时间。还就在一周之前,天是豁然亮的,或者说,是霍然一下亮的。之后的一天,天上往往都翻滚着白云和迅疾的风;到那时,我才会回忆起,日出的那一瞬间,其实颇具印象派的帆布的质感。
可到了这个星期,日出的整个过程却变得悠长。太阳被东方的高楼遮住,看不见;整个苍穹就被掩成一齣水磨调,就那样压着、从绝对的黑到深不可探的黑蓝,压着、从含混的青紫升腾到铅灰,压着、一点点把清冷从寒冷中沉淀出来,却剥离不掉最初的黑暗中,那带着雾或霾的混沌糊涂。最西边的天倒是会亮出清爽的粉红色。再过一会儿,眼前便会出现很多个太阳。路牌的六边形的一角镶嵌着一个,玻璃窗的某个皱褶搁浅着一个。或许在一天的别的时刻,这些倒影都会像月亮之于太阳一般,只散射一些谦逊或含糊的光芒。但在此时此刻,每个太阳都是那样真实,真实得真真切切。倒是之后的一整个白天,天没有一丝云彩,风也不那么大。那时我回想起来,方才领悟,或许正是因为本来就没有云的唱念做打、旌旗翻滚,决然通透的穹顶,才把日出的瞬间缓缓释放出来,让这个瞬间慢慢地蔓延到了无边的空间里。
另外,我没想到中秋之后的月亮瘦得这么快。
然而,我也只能断断续续地感受这样的时间,并以更加稀稀疏疏的频率把它们记下来。在梅雨季有几天分外葱郁蓬勃,又粘湿得趋向腐败。霉菌生长,莫过如此。那几天中的一天,我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忽然想,要是我在日记里涂的不是“今天还不错早上起来时间不够抓紧中午有吃多”这样的没用的话,而是把每天的天空的样子都描绘下来,那该是多好的一件事情。譬如:今天入梅了,不过是嘻嘻TV说的。但游泳池的阿bei很不服气,说伊拉北京宁管阿拉上海的黄梅天算啥事体。清晨是阴天,和昨天一样。到了中午,雨细细密密地斜织,细密到好像没有下雨,需要瞪大眼睛看。但到了下午就是瓢泼大雨了,雨飞进眼睛里了。云云。
一来,这样的日志或许是独一无二的。哪怕是在科技发达的今天,或者,正因为今时今日连天气预报都很准确了,或许没有人会从“下雨了”或“今日午后局部阵雨”这个事实再进一步,去描摹一下今天的雨是怎样真真实实地落下的。另外,以后也难得闲在上海这么长时间吧。或许在某个隐喻着离散的边陲写上海的时候,就不用像乔伊斯麻烦他弟弟一样,考古复原故土的面目了。
更何况,在这之前,在上海的生命体验,好像总是要被矩形的四条边修饰一下。(矩这个字念第三声,我一辈子都会记得的。各位数学老师学生没有忘记。)书桌,学校的围墙,车窗,纸张,不锈钢餐盘,把杆,馄饨,黑白键盘,手机,四十分钟、五十分钟、十分钟、两分钟、十五分钟、一百五十分钟、一百二十分钟,小花,钉着一日三餐的木板状的一天,镂空着寒暑假又镶嵌着考试的一年。今年春天的一个清晨,我在黄浦江边骑完车。妈妈刚还在说,樱花花期太短了,但也太好看了。在跳下车的瞬间,我听见一个妈妈对她正要去补习班的儿子说,网约车司机已经在路上了云云。那一瞬间,我不着调地重温了不久之前,在学骑自行车时的体验。那是第一次跳上车且感受到平衡时的神奇感受:在绝对的自由中,我无所安放我的身体;而厚重的下坠感中,有一个轻快却又老实本分的声音对我说:就这样?就这样啊?
我和妈妈各自放空了一会儿。在坐电梯上楼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提起了刚才的那对母子,以及从小区门口到家门口的路程中,遇见的那些同款补习班亲子。妈妈长吁了好几口气,欣慰道总算熬过来了;他们现在怕是更不容易。而我,则是在机械提拉与心脏失重的交错之间,狐疑地问我妈:妈妈,自从我离开家之后,你看待生活的方式有变化吗?
我妈大大咧咧地摇起头,被短发顶着的头盔咣啷啷响。而我则费力地回忆了许久,最终发现,真的,我不能对过去的自己感同身受,丝毫不能;正如过去的那个我,那个她应该不能想象,时间,怎样随着矩形的框架消散得不知所踪,又这般平淡无奇地铺展开自己。在某个周一的清晨,在家附近的那所小学和中学咿咿呀呀、错落有致地奏唱国歌的时候,停下手中的拖把,可以轻轻地转一转手腕。可以这样,就这样,就这样啊?
这一切都是可以被留住的吗?以后,时间与我而言,还会是这样吗?抑或是会变回方形的,还是变成一个黑白的梯形?到那时候,我还会有这种转转手腕的冲动、欲望和满足吗?但时间,只是坦荡地努起了嘴,似乎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它始终如一。
我记得走出高考考场的那一瞬间,自己赫然发现路上的车从来都是川流不息的;它们不曾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为我凝固起来、或是簇拥自己的。虽然,在每一个归家的九点十分,路上确实没有车影;要是有,也只是看不见的黑色的风。那是震耳欲聋的一瞬间。飞机在隆隆摩擦中,轻盈地夺走我的土地。那一刹那,同样振聋发聩却悄无声息。的确,无论是在预见中诚惶诚恐地杞人忧天,还是在遇见后云淡风轻地任樯橹升华为灰烬,只要我在观察时,与它们保有一段距离,那么这些瞬间,总是如钉子或像山峰,有凸起的质感和意义。可是,一旦这个距离向零迫近、甚至缩减为虚无,那么是钉子是山峰,都会溶解成一道以光束或雾气所织成的屏障。
把手放入干冰的冷白色的那个很长、很长的瞬间,我甚至能开始怀疑那是气还是汽;我用力地凝视、用心地感知我的手指,努力去决定我究竟有没有感到一丝寒冷,如果有,究竟是我用眼睛感受到的,抑或是用皮肤捕捉到的,还是有别的可能。我便惊诧于一个事实,那就是“瞬间”这个本该千钧一发的时间“点”,竟然能在凝视与呼吸中被捕捉、被感受,被“决定”、甚至被冥想;但我也渐渐习惯了那种不真实,那种在真实缓缓穿越光幕或水雾的过程中,它慢慢、慢慢展现出的那么铁板钉钉的不真实。上海人或许会用“诶”来叹息这种感受:诶,就是这样呀。你以为呢?干冰确确实实,就这样走掉了。
之后,一切都是如常的样子。我没有经历过死亡,但我猜测,哪怕是这一座山峰,在一瞬之后溶解成云成雾、又同时被这些云雾蚀成一颗烂在木头里的螺丝钉,也大有可能。但如常如常,只是最精妙的相似罢了。我说不上来哪里变了,但确实,我和过去的那个,或者更精确地说,那些数不清的过去的自己,就那么决然地与数不清的自己不一样了。我总觉得,除了我在他们那个年纪不懂什么是ipad之外,十五年前的我和楼下的孩子们就是完全一样的。可惜,一连数天,我抱着手在阳台上看了他们很久、也回忆了很久。可惜的是,在跷跷板两端的匿名的挚爱与无名的攻击之外,在那声和那声承接狂笑、预告着痛哭,或者含混着两者的快乐的尖叫声中,我怎样都看不出那个紧贴着地平线生长的自己,在我那个尤还铭记的黄昏的金色中,所感所触、所思所虑的究竟是什么。
即使我隐约能感受到,那从耻骨底部迸发出来的金黄色的辛辣气味,沿着薄薄的胸背蹿上脸颊和鼻尖,去追逐、去邀请或挑衅着攻击,闪身绕过柱子,再去紧紧地拽抱住那些发光的、发热的、有些发酸的坚硬的躯体们。
所以,或许没有写那个天气日志,也就罢了。断断续续地写两笔当时当刻,也是在默认它流沙的基底。若是每天兢兢业业、一笔一划地誊写,哪怕是誊写身体肌肤的感知,便似乎又是在格子纸上建长城了。
从古希腊的时代起,哲人就为“想”和“做”的辩证或者不相容伤透脑筋。也是,当我完全沉浸于一个段时间的体验之中的时候,“知”往往会成为“行”的一个断点,一个破功的虚幻瞬间。正如人用手指摩擦自己的另一块皮肤。这感受往往来源于最直观的、也最令人感到平淡无奇的接触本身;一旦我动了心思,努力辨明这一份感受中,有多少是作为主体的食指的贡献,又有多少是被触摸的受体的印象,那我的手指头,只得慢慢停下了。
饮食之中,酸、甜、苦、咸之味,是来自于身体与外界百味接触的那一个个瞬间形成的中介地带。它既是在人的存在之内的,又是在人的身体之外的——缺了这“包括于外”的任何一端特质,感受都会成为不可能。味觉便在我与酸的交汇、在我被甜绊住,在我撞上咸味,在苦涩攀援我而下时,在时间中成为最真切的存在。但有意思的是,这样的味觉体验,是很难在时间之内被追忆的,是很难被语言在任何时间点准确描述的。普鲁斯特的玛德琳,应该是时间与真实的吊诡、与虚构的握手言和。辣也是一样,尽管它不是一种滋味,是一种由外袭来的痛苦。只不过,在被辣袭击得面红耳赤的那一个个瞬间,我的头脑往往更加干净到空无一物,更加揭示了在“行”与“被行”的面前,我的“知”或“求知”总是瞠目结舌的、令人又好气又好笑的样貌。它是游离的,若不总是呆滞的。
某个令一群人愤怒不已的惨剧或是某个个人生活中的翻车事件,似乎总不能敦促人牢记什么,或是在生活之外去“想”点什么。针对此象,与其说,这是某国的人性或是人性的某种先天缺失,不如也加上一句,这也是能够以语言思考的生物与真实的距离或关系。
前些天,有一位长辈来问我什么时候去法国。听闻我的回答之后她不禁咋舌,问我爸爸妈妈会不会担心,又说,我长大了,应该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之后我们又说起了她的孩子;我虽然睡眼朦胧,但手机震得我心头袭来一阵阵暖意,觉得一定要多和她聊两句。我说,一定要告诉弟弟好好珍惜大学的时间,一定要学点什么、体验一点什么。她回,我那弟弟极度不靠谱,唉唉唉。我回,不着急,这东西只能自己慢慢悟。不对,还是要阿姨盯着点,别跑太偏。她叹息,说,对啊,这东西别人说不顶用,真的得自己悟。但真怕他还没悟到,就必须长大了。
我突然想起了点什么,回她:其实阿姨不必这么思考时间,仿佛有一个20岁或是28岁的时间点,在这之前得“悟”到“上道”,而反之则会酿成什么悲剧。其实,根据我的亲身经历,那都是人的想象中的“时间”罢了。在真实的、沉浸式的生命体验中,哪有用一个数字或是几个指标打了桩的时间点呢?人每天都积累着,或有意而多是无意地慢慢变化着;他或她一下子有了某些新的感想,就是成熟的一个阶段,就是在流动的时间中,以行进本身作为运动的循环往复的目标。譬如说,您刚在问我爹妈担不担心——我想肯定是会担心的。我心大,我不去想;我想了巴黎的那堆不靠谱的事,我估计也得担心。
可没有别的办法啊,也不该有别的解决方式。因为我总要走出去的:不是走出家门,也是走向未来。没有人知道那会是美好的、或是凄惨的。但我隐约觉得,那里有我渴望的某种美好,譬如我今天见了我的小组报告的同伴。等我连线好视频、并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耸着肩膀说,“就是没了味觉而已,因为我已经快好了”。她说着那种轻快而总是带着某种宽阔底色的法语,腿上钻过她的猫——在巴黎这个浩瀚的城市中,在除了养活她之外还能养活的一个别的生命,背后是没有铺的、被子尚薄的床,海报,书架,满满的书和一个蓝印纸盒装的意大利面。窗外是六个小时之间的秋日阳光。或许吧。所以我就走了。这就是人生吧。
当然了,走这个过程,极有可能仍然是一种留。或许时间不能使前行留驻,有限的生命、跌宕的世事也不行,但“悔过”二字,让前行可能既是勇往直前、又是呆立原地,或者两者都不是。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也时常拿类似的疑问去膈应身边的人,屡遭鄙视。我的朋友圈里——无论是真的朋友圈,还是真的朋友圈——常常会出现一帮佛系的朋友。这群分布在国内外顶尖学府的朋友们常常自称佛系,常言从小被压着打大,早以看透事态炎狼;自己佛得开心随性,一切都好。
我看到这样的稚嫩的迷你布尔乔亚抒情,常常会从女权环保动保一切保等各角度展开一番吐槽;但这其实也并非完全出于哗我们家餐桌取宠的动机。因为,我本人与他们太过相似、甚至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拼也拼过了,狠也狠过了,挤也挤过了——很多的努力,我的父母那一辈已经替我提前做过了。现在,累了、烦了,最主要的是脚下的高度已经被建立并且被巩固了;似乎,就在这时,我可以肯定,我从来都是一个随性而至的人。很可惜,穿越水幕,往事并不总是如烟。一方面,它们层层叠叠、虚影栋栋,似乎在无限退守与无限行径的辩证交错间,人总是一个张眼看、探手摸、伸舌尝的,或因惊骇、或因无知、或因习以为常、或因满身疲惫而不动、不想、不说话的孩子。然而,我并不认为人不需要对这一切负责。恰恰相反。因此,立地成佛的简单许诺,似乎总是过于光明璀璨,璀璨到有些飘忽不定。起码对于我来说,它总是缺了点让屠刀下坠的重量。
那我宁可选择攥紧刀片;最好的情况,是把以刀伤人的欲望转移到针对自己的钝刀割心,或许这就是一种忏悔。我始终确信,人是需要对时间中的自己负责的,哪怕那完全是在人之外的事情。在我的义务之外、在我的能力之外、在我的想象之外。
上学期宗教课上,老师在讲解齐克果的《恐惧与颤栗》时,提到了他在埃及教书的经历。那时,讲到亚伯拉罕的片段时,他的大多数学生都会提出一个问题,是为穆斯林教徒对旧约的经典挑战:为什么上帝要给亚伯拉罕一个他完全听不懂的指令?他这么做,不就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吗?既然神应该是万能的、至善的,他怎么能做出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来呢?为什么亚伯拉罕要遵循神的旨意,既然他根本听不懂神的旨意在说什么?为什么圣经要告诉读者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故事的目的不就是启发读者吗?如此与文本功能背道而驰的故事,能被称为经典吗?
我的老师说,齐克果的文字以及旧约本身感动他的地方正是在于,他们保有了一种只属于他们的谦卑,那就是丝毫不预设神应该坐落于人的理性之外,而是恰恰相反。在那个语境中,时间并不总是线性行驶,从人们认为的原初起点前往人们心中的目的地——或是失败了,并没有如人们所预料的那样。同样,亚伯拉罕之所以能被称为信,是单纯地因为他信,而非因为任何别的前设或后设条件——譬如他爱,他懂,他愿意,等等。他就是那么匍匐着、谦卑着、战战兢兢却满怀信仰地去做了,至于会到哪里?他是不知道的,但他是相信的。这并不是一个舒坦的精神状态,因为在坠向无知、罪恶与疯狂的瞬间,他是全然的、毫不扭捏作态的无知的,全然的、毫不夸大地绝望的;但于此同时,他又是那么真挚地、毫不退缩地相信——他的信仰不只是一个用言语就能概括的某种精神状态,信或是不信或是您幸福吗?他的相信,是失望与绝望之间的永恒扭打甚至厮杀。他的相信,是把信在一切不可信中活出来。他的信,决不是一个终点,而是一个永恒的自我成就的过程——信仰成就信仰本身。与萨特的“我们成就我们自己”不同,亚伯拉罕的信仰同时意味着两种绝对的真实:绝对的失望与绝对的失望;决绝的满怀期待与纯粹的对未来的无知。而信仰随着生命成长,也因此把有限的生命推向衰老与灭亡。因此,他是最幸运的人,但他也是最痛苦的父。是这样吗。我总是想着,在剩下来的日子里,多和他们待在一起、与上海多待在一起。哪怕是放下所有的事情,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哪怕是他们沉浸于屏幕的溪流、而我飘荡在时间的海洋里。这一哲学,与游泳池要关门前的爷叔们的宣言完全统一:“今朝要游到饱,游6个钟头。接下来几天不游也无所谓了。”无怪乎,总有一些瞬间,我会被自己淹没。而当我从自己的绝望、疲惫与冷言冷语中转身,看向妈妈的那双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似乎又在说“这一切都不算什么”的眼睛,我却不知道,我究竟能否、怎样去弥补过去那一瞬的不堪。是抬起脚继续走下去吗?这样?还是这样?可庆又可惜,她的眼睛,是那样的真挚。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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