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白宙 作者:棉花花
01
发生1942年那场著名大饥荒的时候,我奶奶13岁。家乡遭了荒,跟随家人,一路逃荒。
冯小刚拍的《一九四二》上映的时候,奶奶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不然,她看到了,一定心有戚戚焉。
查阅现在可以找到的资料,那一年,在豫北地区,一个黄花大闺女不值5升红高粱。
我奶奶的家人带着她逃啊逃,一路饿殍遍野,吃草、吃树皮果腹。
从河南的最北边,逃荒几百公里路,逃到河南与湖北交界的大别山区。我奶奶的爹,饿的受不住,将13岁的我奶奶卖给了当地的一户张姓人家做童养媳,换了7斤大米。
那张家夫妻俩四十来岁才老来得子,家里就一个儿子,养的十分宝贝。
那一年,这小男孩才7岁。由于有肺结核,身体一直不太好,病秧秧的。张家夫妇买了我奶奶,一来是图家里有个干活儿的劳力,二来是给儿子冲喜。
我老家有句俗语:黄毛丫头童养媳,挨了打来笑嘻嘻。
挨了打,都不敢哭。逢人问,只能笑。可见童养媳在家里的地位有多低。
我奶奶在张家当牛做马地做苦力做了11年。田地活儿、家务活儿都干。这期间,她非常想念她的家人,可是,哪里知道他们的影踪呢?爹娘拿她换了口粮,她不怪。在饥饿面前,生命、亲情都很脆弱。
1953年,张家那个病歪歪的儿子长到16岁,张家二老便让他跟奶奶圆了房。
婚礼非常的简单。请了两桌子亲戚吃顿饭,就算结婚了。
主食是手擀面,奶奶自己下厨做的。奶奶做好了面,一碗一碗地捧给来客。
张家亲戚们都说,到底是北边侉子,面食做的好。
02
张家儿子年纪小,又体弱多病。我奶奶跟张家儿子圆房的头几年,一直不生养。在张家受尽冷眼。
奶奶满腔委屈,无法分辨,只能将泪水吞进肚里。
奶奶扛着锄头上工,村里的流氓地痞怪声怪气地唱着歌:“说你是母鸡,你不下蛋。说你是公鸡,你不叫唤。”
1959年的时候,奶奶生下姑妈。
那一年又是一个著名的灾荒年。我的老家,是受灾最严重的几个地区之一。饿死的人不计其数。张家本来还算比较殷实的农户,也没能在这场时代的大浪潮中独善其身。
张家老两口、奶奶的丈夫相继在饥饿中病死了。那是一个人吃人的年代。经历过一次饥荒的奶奶,比其他人镇定勤劳,也更具有找寻食物的智慧。
从荒野里、树洞里、山上寻找一切能吃的活物或死物。她竭尽所能地给自己觅食,肚子有食,才能有奶水喂养姑妈。
奶奶像一头母兽,护着她的幼犊。在那个家家户户都有人饿死的大荒年,奶奶虽饿得全身黄肿,到底是挺过来了。
娘家把她卖给婆家,婆家的人饿的饿死、病的病死。奶奶除了幼小的姑妈,没有亲人了。
她30岁做了寡妇。往后余生都非常坚强。
1962年,饥荒渐渐过去, 奶奶以为靠自己的劳动,能让她跟姑妈吃饱穿暖。
没想到张家户族里的人欺负奶奶是外乡人,以奶奶没有生下男丁为由,要把奶奶从张家的屋子里驱赶出去。
最终是村支书出面主持公道,奶奶才保住了那三间屋子。
奶奶对村支书心存感激,麻溜儿地到厨房做了一碗手擀面,还卧了俩鸡蛋,端给村支书。
村支书说:“你一个孤寡女人,家里有点细粮不易,自己留着吃吧。”
奶奶执意不肯。在她眼中,食物是最直白的感谢。
村支书去厨房取了两个碗,把鸡蛋拨出来,给姑妈吃。然后,跟奶奶分了那碗面。
“哧溜哧溜”地吃面声中,奶奶抬头看了看村支书,他头发上有几根稻草屑儿,褂子上扣子掉了一颗没补上,歪歪斜斜地耷拉着。
03
那个村支书就是我爷爷。他是全村唯一一个读书识字的人。所以,当了很多年的村支书。
他的原配妻子几年前病死了。他一直没有续弦。一个鳏夫,带着一儿一女过活。家中没有主妇,诸事潦草。吃穿都将就。
开始的时候,他关照奶奶。是同情奶奶是个外乡人,又是个寡妇,总是受欺侮,不容易。
后来,慢慢接触多了,他发现奶奶的许多优点。她不仅美丽,还乐观、勤劳、坚韧不拔,就像乡间的荆棘。
爷爷的正直、沉默、果敢也让奶奶非常敬佩。
两下里都有了情意。
本来一个丧夫,一个丧妻,两厢情愿想要在一起,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可村里不少人非要嚼舌根,说奶奶一脸克夫的面相,命硬,爷爷若是娶了她,会给家里招来祸端。
爷爷不理会别人的说法,坚定地娶了奶奶。
奶奶跟爷爷结婚后,生了我爸爸。爷爷有村干部补贴。奶奶能干扒家,一个女人能顶一个男人的劳动力。爷爷奶奶的日子越过越好。
许是因为奶奶骨子里北方人的血液,她做面食简直是无师自通。馒头、花卷、大包子、面条,做的又快又好。
村里好多人办酒席都喜欢喊奶奶去帮忙。我爷爷最喜欢吃奶奶做的面食。尤其是手擀面。他说奶奶擀的面,就像奶奶骨子的品格,有韧劲儿。
爷爷还编了句顺口溜:咸菜面条糠头火,除了神仙就是我。
04
这辈子,爷爷是奶奶生命里的光。她爱他、敬他、懂他。
后来,我大伯(爷爷原配生的儿子)十八岁在部队里牺牲,爷爷五十多岁得癌症过世,我们这个家庭确实承载了很多不幸。
奶奶想起村里婆娘那些嚼舌根的话,开始有些半信半疑。她怀疑是她命硬连累了爷爷,为此内疚了一辈子。
爷爷去世后,她没有一天不怀念他。小时候,奶奶带我纳凉,一边拿蒲扇给我扇风,一边给我讲故事。故事的开头永远是:从前啊,老支书……
我是家里的小女儿,母亲照顾哥哥无暇分身,我从小跟着奶奶长大。跟奶奶睡在一个被窝,跟奶奶寸步不离,奶奶去哪儿我去哪儿,是奶奶身后的小跟屁虫。
我们村在大别山脚下。山上很多映山红花、食用菌。每逢春天,奶奶就带着我上山摘映山红、摘菌子。
在山上闻着花草树木的清香,有时还会邂逅一些小动物。我的童年时光非常快乐。
1994年,爸爸从大队部拿回一封信。是很远的地方寄过来的。收信人是奶奶的名字。
奶奶不识字,让爸爸把信念给她听。
写信的人是姨奶奶。
姨奶奶是奶奶的妹妹。逃荒那一年,她才5岁。她没有被卖掉,一直跟着爹娘辗转流离。她说,饥荒过去的时候,全家人就回到了家乡。期间,家中唯一的男孩儿——奶奶的弟弟因病夭折了,家里就只剩她一个孩子。
姨奶奶说,奶奶被卖时,她还年幼,记忆模糊了。直到父母离世前才跟她提起,有这么一个姐姐,被她们卖到了南边山里。
姨奶奶说,爹娘不叫她打扰奶奶,说既然卖掉了,就别去纠葛,她有她的人生。可姨奶奶顾念血脉亲情,执意从爹娘那里要来了当初卖掉奶奶的地址。
姨奶奶说,有生之年,她很想见奶奶一面。
奶奶听爸爸读完那封信,缄默了好几天。
早晨,我听见她窸窸窣窣地起床,发很久的呆。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叹长长的气。
她翻来覆去地说:“见,有什么好见的呢。一辈子都这么过去了。”
她很小心地抚摸姨奶奶寄来的信,仿佛万水千山都在那封信里了。
爸爸给姨奶奶回了信,说奶奶过得很好,还寄去了我们的全家福。
没想到,过了几个月,姨奶奶竟然找来了我们村探亲。我记得她是一个长得跟奶奶很像的老太太。一见到奶奶,就激动地流泪。奶奶亦是哽咽不已。隔了半个世纪的光阴,奶奶又一次见到了自己故乡的亲人。
姨奶奶问奶奶想不想回北方老家。
奶奶想了很久,说不回。
奶奶说,她已记不得家乡是什么样子了,在这里生儿育女,生活了一辈子,已经把这里当家乡了。何苦到了土埋半截子的年纪折腾。
说完这话,两个老人都很伤感。
05
奶奶是千禧年即将到来之前病故的。
奶奶说,老天爷一个个地把人放到人世间,然后又一个个地收回去。她躺在床上,跟我说:“我好好儿地等着天来收我呢……”
奶奶走的很平静。
她说她想吃面,妈妈去厨房做,面还没做好,奶奶就断了气。
到今日,奶奶已经走了快19年了。岁月忽攸而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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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二峤:喜欢阅读和写作。她热衷于写充满人间烟火的都市文,天马行空的新编山海经、新编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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