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的《沉香屑·第一炉香》一面世,就引来轰动。
1988年的我第一次读张爱玲就是从这第一炉香开始的。
许多年之后才明白,为什么这一炉香要用沉香屑这样词来托底,越名贵越狼藉,越迷恋越心痛,到了终不过是一提便休的往事罢了。
好吧,在深秋来临之前,让我们一起点燃这一炉香,祭所有的过往。
文章的一开篇就是一幅风景大片,最适合在电影中由远而近的360度欣赏,青春靓丽的女主葛薇龙站在香港山头华宅前,她眼里的“姑妈家花园”是这样的模样:
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室内又是另一个模样,略下不表。
在这段描写室内装潢的文字后,是同样精辟的小结:
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
爱玲笔下,很少有特别忸怩和含蓄,要说的话简单直接,像刀刻的工笔画,每一个人物都线条分明。
但单只有直白是远远不够的,爱玲给自己的每一幅画面配置了大量的留白,鲜明的人物加上特别干净的底色在冲突的场景中,足以清晰地展示每一个人物长在骨子的性情。
这大约就是她笔下的人物,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都让人难忘的缘故。
文章继续紧锣密鼓,把葛薇龙第一次到姑妈家的尴尬展现的淋漓尽致,并通过两个女仆的打闹把姑妈家的冰山一角亮了出来,留出了无限的想象空间。
你还没来得及猜测这样的伏笔会在哪章哪段重新跳出来一个结果,她就接二连三扔出大量的线头。
快节奏也是爱玲的特点,所以看爱玲的小说,得从头到尾都是紧绷的,很难中途松弛下来,直到故事终结才可以轻松地叹出那一口气来。
原生家庭是社会学最有贡献的词汇之一,这个词汇的到来引发了广泛关注,人们把原生家庭对个体的影响从零到无限放大不过短短的数年。
而爱玲是最早让我意识到原生家庭对个体影响的。
回望她和她笔下各种各样的人物,如果没有凑巧的转折和个体足够力量的挣扎,大都会长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但过分强调原生家庭的影响在如今相对自由和开放的年代并不合适。
不是所有的单亲家庭和双亲家庭都有质的差别,不是所有的农村家庭和城市家庭都存在壕沟,即使是完美型、高压型、溺爱型、保护型、惩罚型、忽略型、拒绝型、性侵型、暴力型的原生家庭里的每一个个体,都值得认真区别对待。你是自己的,从来都是,你可以选择,长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只要你足够努力,只要你一直努力,你就有机会强大,强大到抵御种种的暗淡,向着光生长,或者自带光芒。
说回葛薇龙–来自上海的一个破落的中产家庭,父亲是个传统的中国人,与嫁给富豪做小的姑妈绝交两年。这样正统的原生家庭中长大的葛薇龙在见到姑妈的第一次就从侧面、正面了解到父亲与姑妈绝交并非无缘无故的。
心中暗想:“姑妈在外面的名声原不很干净,我只道是造谣言的人有心糟踏寡妇人家,再加上梁季腾是香港数一数二的阔人,姑母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儿,遗嘱上特别派了一大注现款给她,房产在外,眼红的人多,自然更说不出好话来。如今看这情形,竟是真的了!我平白来搅在浑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
…
梁太太一双纤手,搓得那芭蕉扇柄得溜溜地转,有些太阳光从芭蕉筋纹里漏进来,在她脸上跟着转。她道:“小姐,你处处都想到了,就是没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就是愿意帮忙,也不能帮你的忙;让你爸爸知道了,准得咬我诱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么人?——自甘下贱,败坏门风,兄弟们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丢尽了我娘家那破落户的脸。
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一旦踏入姑妈的豪宅,生活便远离了过去的轨道。
但一转念,“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
却不知一转身,我们从此背道而行。初衷和结果,往往南辕北辙。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从来如此。
葛薇龙再次踏入姑妈家。
梁太太听说侄小姐来了,倒踌躇了一下。
她对于银钱交易,一向是仔细的,这次打算在侄女儿身上大破悭囊,自己还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这笔学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好在钱还没有过手,不妨趁今晚请客的机会,叫这孩子换件衣裳出来见见客。俗语道:“真金不怕火烧。”自然立见分晓。
如果说我们对姑妈梁太太留下葛薇龙还有一丝善意的猜测,那么在这一刻,也粉碎的干净利落。
对于追求薇龙的人们,梁太太挑剔得厉害,比皇室招驸马还要苛刻。便是那侥幸入选的七八个人,若是追求得太热烈了,梁太太却又奇货可居,轻易不容他们接近薇龙。一旦容许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际手腕,把那人收罗了去。那人和梁太太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总是弄假成真,坠入情网。这样的把戏,薇龙也看惯了,倒也毫不介意。
…
薇龙咬着牙道:“这个人,要是禁不起她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睨儿道:“姑娘傻了。天下老鸦一般的黑,男人就爱上这种当。况且你那位卢先生年纪又轻,还在念书呢,哪里见过大阵仗。他上了当,你也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几分交情,趁早给他个信儿,让他明天别来。”
但清雅稚气的葛薇龙哪里敌得过老谋深算游走于男女间的梁太太。
这一个自掘的坑,又深又暗还四壁光滑。
深陷其中不过早晚。
心里这么想着:这乔琪乔真是她命宫里的魔星,几次三番的拿她开玩笑。她利用睇睇来引他上钩,香饵是给他吞了,他还是优游自在,不受羁束。最后她下了决心,认个吃亏,不去理他了。为了他的捣乱,她势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炉灶,用全力去训练薇龙,她费了一番心血,把薇龙捧得略微有些资格了,正在风头上,身价十倍的时候,乔琪乔又来坐享其成。这还不甘心,同时又顺手牵羊吊上了睨儿。梁太太赔了夫人又折兵,身边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网打尽,如何不气?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个识大体的人,沉吟了半晌,竟按下了一肚子火,款款地走到薇龙房里来。薇龙脸朝墙睡着,梁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一会,然后颤声说道:“薇龙,你怎么对得起我?”说着,便抽出手绢子来揉眼睛。薇龙不言语。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爸爸面上怎么交代过去?照说,你住在我这儿,你的行动,我得负责任,就怪我太相信你了,疏忽了一点,就出了乱子。……咳!你这可坑坏了我!”
…
梁太太手摸着下巴颏儿道:“你打算回去,这个时候却不是回去的时候。我并不是阻拦你回家。依我意思,恨不得双手把你交还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责任,也少担一份心。可是你知道世上的嘴多么坏,指不定你还没到家,风里言,风里语,倒已经吹到你爸爸耳朵里去了。他那暴躁脾气,你是晓得的。你这一回去,正证实了外边的谣言。你这一向身体就不大好,那里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给你气受!
…
唯有一桩事是最该忌讳的。那就是: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一个女人的骨架子,哪儿禁得起这一扔?
…
梁太太站了起来,把两只手按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眼睛里去,道:“你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你现在又是一个人。你变了,你的家也得跟着变。要想回到原来的环境里,只怕回不去了。”薇龙道:“我知道我变了。从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欢;现在的我,我更不喜欢。我回去,愿意做一个新的人。”
…
薇龙猜着乔琪乔一定趁着这机会,有一番表白,不料他竟一句话也没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把一只手臂横搁在轮盘上,人就伏在轮盘上,一动也不动。薇龙见了,心里一牵一牵地痛着,泪珠顺着脸直淌下来,连忙向前继续走去,乔琪这一次就不再跟上来了。
…
乔琪对于这一头亲事还有几分犹疑,梁太太劝他道:“我看你将就一点罢!你要娶一个阔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些的门户,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几千万家财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骄纵惯了的,哪里会像薇龙这么好说话?处处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钱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钱做什么?当然,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
…
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但是她也有快乐的时候,譬如说,阴历三十夜她和乔琪两个人单独的到湾仔去看热闹。
葛薇龙并非不知道从困境中生长出的希望每一个都有昂贵的代价,只是年轻的时候都足够勇敢,以为跌倒了还能再爬起来出发。
唉。
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故事的结尾实在让人酸楚,在那一瞬间,仿佛有一束在黑暗中打在葛薇龙身上—那个清清淡淡的女孩子身上,忽然有许多的悲哀从天而降,像雪花一般落在她的头上肩上而一一消融。
然后脑子里闪出一句话:明天,谁又会在明天呢。
按理爱玲的小说是最容易演绎的。
非常确定的人物、场景,甚至连对话都是现成的不用删减,但一向很少人去触碰这样的题材。
许鞍华是个特例,她第三次开拍爱玲的小说。
《第一炉香》由马思纯、俞飞鸿、彭于晏、张钧甯等主演
人们对马思纯的质疑源自外形,小说中那种自带的三分媚就是这样的:
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
期待。
二0二0年十月八日 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