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llustration by Kate Pugsley
一个挽着女伴的高个男青年问于观,“会后真有舞会吗?”
“有有,”于观忙转过身小声说,“请柬上印着呢。”
“可我们经常上当,说有舞会把我们诓来,赔着那帮傻瓜开半天会,会后却什么也没有了,把人轰出来。”
“这次您放心,不但有,还是一水的‘的士高’。”
“不骗人?”
“我发誓。”
——王朔《顽主》
流行风尚一年一换。近来,随着春天的降临,似乎有“全民街舞热”的苗头冒起。
优酷今年的一款综艺节目《这就是街舞》,才刚播出了4期,就已获得了很高的关注度,一时间,身边人仿佛都开始谈论起locking、breaking、震感舞来,犹如去年大家热议trap、bro、homie这些名词一样。
这不,节目中石头和王子奇配合《失恋阵线联盟》展开的“世纪较量”,就让“魔性失恋舞”,在网络上大红大紫了一把。
莫非,全民尬街舞的时代要来了?
好像不对。我们中国人嘛,尤其是汉民族,向来讲究含蓄内涵。56个民族里头,有55个都是能歌善舞的。君子动口不动手,邀歌是行的,斗舞么,似乎总少了点大文化氛围。
但我以为,此言差矣。
虽然没有维吾尔的妖娆,没有蒙古族的豪放,也没有白族傣族那些匪夷所思的技巧,但热爱舞蹈这个基因,还是深深印在我们汉民族血脉里头的。
早在延安时期,交谊舞就在广大革命青年中间风靡一时。那时的延安是热土啊,北平上海来的读书人多得很,海外归来的学子更不计其数,怎么新潮怎么来。
朱老总说了,跳交谊舞,就是破除封建迷信。封建思想宣传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我们革命党人不。因此,交谊舞在延安高级干部聚会中风靡一时。美国记者史沫莱特去延安采访,据她回忆,当时延安古城里的钟楼东侧,有一座不大的基督教堂。被辟为大礼堂后,几乎每个周末的晚上,都举行舞会:贺龙跳舞极富节奏,周恩来会与人邀歌,毛泽东、彭德怀不爱亲自下场,但却喜凑热闹,常常光顾舞会,作壁上观。
直到建国后,交谊舞的热度也没退下去。不仅私人交谊,咱还以舞会友。当年,有苏联专家在的地方,就有音乐、啤酒与舞会。交谊舞不仅有助于男女交往,还能提升同志间的情谊——当然其中撮合了多少桩异国罗曼史,如今便不好数了。
文革时期,交谊舞热潮曾沉寂了一段日子。但改革开放没多久,又红火起来了——没有错。当年那帮踩着舞步走入北京城的革命青年们,如今差不多也退休赋闲了。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做啥呢?不如跳舞呗。
当然,年轻人是不会跳交谊舞的。交谊舞是革命年代的时髦,但改革开放的春风,带来了太多新鲜玩意儿,与它们一比,交谊舞,太土了。
青年人的新宠是迪斯科。
也就是王朔在其成名作《顽主》里头提到的,“的士高”。
“的士高”可是彼时年轻人们最爱的休闲娱乐。80年代的潮流青年都是这样的:烫着大波浪卷发,穿上点缀着亮片的喇叭裤,肩上扛着巨大的录音机,伴随着“的士高”的节奏,在街头肆意扭动身体——这,就是80年代走在时尚尖端的青年男女。
你很难想象他们对“的士高”有多么的迷恋与狂热。我想,每个8090后,儿时的记忆,就是家里有一盘磁带或CD,封面画着雷电与怪兽,背后全是看不懂的英文歌名,专辑的名字,一般叫作“野人的士高”。
是的。那就是吾辈父母们放肆青春的纪念。
街头的士高的记忆感染着每一个经历过80年代的中老年人。时至今日,他们还是喜爱在街头开着震耳欲聋的音乐,伴随着节奏扭动日益僵化的身躯。所谓广场舞,其实就是老年迪斯科的变种而已。
不要苛责广场舞的大妈大爷们。他们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在缅怀青春时的激情与美好而已。
没有人能抗拒动词打次的节奏,就如饿汉无法抗拒刚出炉的肉包子一般。
大城市曾经的时髦青年们,都有一段随着英文的士高音乐翩翩起舞的美好回忆。而小地方的人,都无法忘记曾经被中华土摇支配过的恐惧。
如果你曾在三线以下小城市度过了你的青春,那么,你一定不会对中华土摇感到陌生。
这些土摇节奏往往出现在县城仅有的一两条商业街上。人民听腻了慢板情歌里的无病呻吟,对你爱我我爱你那一套不再过敏,于是将一众苦情歌配上动词打次的节奏,摇身一变,就成了中华土摇。
试问哪座县城的鞋店、服装店、百货商场,没有循环播放过DJ热舞版的《听海》《一千个伤心的理由》《我等到花儿也谢了》呢?
迫于一点点拘谨和保守,小城市里的青年们,不敢穿亮片太多的喇叭裤,也不敢肆意扭动自己的身躯,于是只能随着DJ的旋律,机械地摆摆手,机械地下个腰,机械地甩甩脖子,像做小学数学的应用题一样,一步一步地释放自己的不安分。
于是“的士高”到了四五六线小城后,又从此引申出一项极具中国特色的流派——尬舞。
尬舞的劣势,在于它是野路子。歌是野路子,舞也是野路子,因此常常受到时髦青年们的嘲笑。
尬舞的优势,在于它十分接地气。什么曲子都能来上一段,什么场合都能尬舞一回。很像中国民间的山歌,割草、喂猪、打谷子的时候,就能扯上嗓子吼上两句。
所以前两年,郑州高速公路上的尬舞,才会在互联网上引发大众的热评。
唯有尬舞,洗去了西方世界的靡靡之音,免除了那些不必要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才能获得最广大劳动人民的共鸣。
某种程度上讲,尬舞就是中国版的《爱乐之城》。美国人民有钢琴和爵士,而我们中国人民,有县城小商铺功放的DJ热舞版抒情歌,以及简单易学的尬舞招式。
受父母辈的熏陶,迪斯科的影响已经浸入了当代中国年轻人的血液。哪怕夜店装饰得再富丽堂皇,播放的音乐如何热辣动听,如今我们还是亲切地把跳舞唤作:蹦迪。
蹦迪蹦迪,顾名思义。再好的音乐,不配合着蹦起来,都是扯淡。
年轻人就要出门蹦迪,多蹦迪。蹦迪多好,甩甩脖子扭扭腰,颈椎腰椎的顽疾一下不见了。密闭空间里,摩肩擦踵中,似有若无的情调在慢慢升高,更有助于消除我们平日在网络上积攒的戾气,让你重新认识鲜活肉体……哦,不,是真实交际的美好。
哪怕你是懒得出门的佛系青年,打开快手抖音,看看上头的小哥哥小姐姐们合着音乐,或潇洒,或僵硬,或扭曲地翩翩起舞,都能收到那份自由与随性的感染,觉得生活变得美好起来——越来越多的青年人罹患抖音上瘾症,一刷就是一个钟头,兼带面露傻笑,根本停不下来。
看,舞蹈配合音乐,就是有这般魔力。
大家对舞蹈总有一些误解。年轻人曾一度把中老年们的广场舞视为过街老鼠,大加讽刺。父母又把儿女们热衷的蹦迪视作堕落和学坏,严防死守。
殊不知,舞蹈与音乐,才是真正超越一切语音,维系人类社会的纽带。交谊舞、的士高、尬舞、蹦迪,古今无不同,明面上看着是跳舞,实际上,还是为了人情往来,为了在肢体语言中,寻找自己的同类。
跳舞,既是杨丽萍老师在台面之上,聚光灯之下的艺术;更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一项街头娱乐。延安青年们的交谊舞,是为了跳舞么?不全是,里头可能还有恋爱婚姻的因素。中老年朋友们的广场舞,是为了跳舞么?不全是,里头可能还有共同消磨闲暇时光,嗑磕瓜子拉拉家常的因素。年轻人们钟爱的蹦迪,是为了跳舞么?不全是,里头可能还有释放青春活力的因素。
哪怕你上个抖音,是为了看人小哥哥小姐姐跳舞么?不全是,里头可能还有荷尔蒙作祟的因素不是?
所以优酷,才把全国各地热爱舞蹈的年轻人们召集起来,做了这款,《这就是街舞》。让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人,用舞蹈分高下,用舞蹈交朋友。让更多人发掘舞蹈的魅力,也让更多默默跳舞的人,惊觉世上还有这么多怀揣共同爱好与梦想的,同类。
为了还原街舞纯正的文化氛围,《这就是街舞》花费巨资,一比一复刻了四条街道:满是晾衣竹竿的上海石库门街、挂着灯笼刷着红墙的北京红街、立着仓库铁门的广州骑楼街、以及配着篮板架和滑板滑道的极限未来街。把舞蹈从舞台上拉了下来,令选手和观众倍感亲切,仿佛就像看着平常日子里,在街上尬舞的小伙伴们一样。
徒有接地气的外壳不够。如今的观众,什么大场面没见过?真没两把刷子,很难打动他们。《这就是街舞》在完善实力内核上,也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比赛的选拔机制多变严苛。黄子韬、韩庚、罗志祥、易烊千玺四位专业队长,先以个人选拔的方式组建战队,再进行团体对决。选手们自行选择队长进行表演,获得毛巾后进行团战,从而赢得比赛。
正是这种重现街舞生态圈的紧张赛制,吸引了大批民间“大神”前来参赛。比如第一位在纽约街舞大赛获得冠军的中国人杨文昊,第一眼就被黄子稻队长给看中了。
还有加入罗志祥战队的美籍华裔选手Jawn Ha,集跳舞编舞于一身。他的舞蹈,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炸裂”。许多对街舞一窍不通的观众,看了他的表演,自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最最要紧的是,看《这就是街舞》,没那么多令人烦心的破事儿。
近年来,综艺界似乎刮起了一阵歪风邪气:比drama,比狗血,似乎哪款节目造的矛盾多,造的八卦多,谁的热度就能居高不下。综艺早已偏离了综艺的本质,变成一个互相指责攻击的斗兽场,丑态百出。
街舞不一样。从全国各地赶来的选手们,哪怕水平有高低,术业有专攻,既不争吵,也不撕逼,身子一扭,全靠实力说话。上了舞台是对手,下了舞台是朋友——有什么恩怨情仇,不是一支舞解决不了的呢?哪怕憋了一肚子的火,来一段激烈汹涌的breaking对决,下台后,也只怕是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
接触过街舞的人都明白这点:“跳舞就是为了玩”。
快乐地舞蹈,再将这份快乐与活力传递给别人,便是街舞“peace&love”的精神内核——这倒也是,力气全用在舞台上头了,哪还有什么劲儿去演drama,去泼狗血呢?
看到这里,你不觉得,每天能快快乐乐同老姐妹们去跳舞、喝茶、谈天说地的阿姨,比成天盯着自己逼婚逼娃的中老年妇女,要可爱得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