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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第022期
槐花碑
李江
槐花又开了，我又想起了婆。
我们老家在韩塬槐树咀，那是一个两面环沟的小村子。每到谷雨前后，沟里便开满了槐花，大大小小的树边有许多采摘槐花的人。我们家把槐花不叫槐花，叫槐米或花米。
一九七八年槐花开了的时节，爸说：回老家，你婆该过生日了。我们从城里回到老家，婆见到我非常高兴，我是长孙。她端出一碗槐花麦饭，又从她的板箱里拿出一盒油辣子，亲手搅拌好递给我。
“吃吧，很好吃的。”婆慈祥的看着我，脸笑的像一朵花一样。我端起碗来吃了一口，只吃了一口，就把碗放在婆的炕棱上。
“一点味道都没有，婆骗人哩。”我说。
婆的屋门口站着叔父的三个儿子，他们像刚孵化出的小鸟一样，伸着瘦长的脖子，瞪着圆圆的眼睛盯着婆，盯着碗。婆叹息了一声说：“端走吧。”三个小子一哄而上，端起碗跑出了婆的屋子。
院子里的婶娘正在拆洗着冬天换下来的棉衣，那是自家纺线织的布，用染料染成黑色，人们叫它棉子布。黑油油的布片一入水盆，水便如墨汁一般的黑，不知是染料的色还是污垢的色。婶娘用力地搓着，还在有些地方抹上洗衣粉，使劲地搓，搓出灰色的泡沫，再撩上一点水继续搓。这是穿了几个冬天的棉衣。晚春的暖阳照着婶娘，她满额头都是汗。
“你们在吃什么？”婶娘对着三个小子喊道。
“吃麦饭呢”不知哪个应了一句。
“拿过来我看一下。”老大端着碗已快吃光的碗，走了过去。
“你们怎么吃你婆的东西？”
“是婆让我们吃的。”
“没出息的东西，小心你老子回来揍你们。”婶娘大声训斥道。老大端着碗跑进了灶房，老二、老三也跟了进去。
婶娘重重的“唉”了一声，院子里悄无声息。
鸡窝里的母鸡“咕咕哒、咕咕哒”的叫起来，三个小子冲出来跑到鸡窝跟前：“娘，鸡下蛋了，又下了一个蛋，还不小呢。”
“收好放到瓷罐里去，小心不敢弄打了。”三个小子一溜烟的跑回灶房。
“芳娃，一会儿割些韭菜，你哥跟娃回来了，下午吃饺子，记得多打上两个鸡蛋。”婆对婶娘说。
“知道啦，老大，你几个到自留地里割点韭菜去，快去快回。”婶娘给三个小子安排道。
“拿啥割呢？”老二问道。
“拿镰割，还拿你的头割！”婶娘呛了一句。
“把笼拿上，回来顺便捎些槐米，让你婆再晒点干菜，夏天好蒸包子吃。”婶娘又叮咛。
“噢噢！我是公社小社员呀，手拿小镰刀，身背小竹篮，放学以后去劳动……”三个小子唱着歌一溜烟儿地出了大门。
“等等我，我也去。”我急的撵了出去。
沟边一溜的洋槐树上到处爬着孩子，有些胆大的女孩也上了树。沟沿上你打我闹，嘈嘈杂杂，煞是热闹。
“哥，你和老三先回，这里危险，老二咱俩上树。”老大说道。
“老三，你先回去送菜，我也上树摘槐花。”我说。
“不能叫槐花！”老大对着我说，像警告的口气。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不能叫。”
我最终还是没能爬上树去，我站在树下头有点晕。
我不喜欢槐花的味道，从吃第一口开始，我就不习惯那种味道，甚至闻见它就头晕。我是全家唯一不吃槐花的人。
婆不放心，踮着小脚和我爸寻我们来了。
婆是西府人，有一个兄弟，十二岁时出天花死了。民国十八年年馑，她随爹娘外出逃荒，爹娘最终没能熬过来，饿死在了半路上。婆随着讨荒的人群来到韩塬这个叫槐树咀的地方，当她看见满沟里盛开的槐花时，便不走了，婆认定这里就是她命中注定落脚的地方。那一年，她十七岁，嫁给了大她十岁的爷，就再也没有离开这地方。
婆这辈子生育了两女两儿。爷的性子不好，经常对她谩骂殴打，婆用槐树一样的韧性容忍着，宁可自己受气也不让孩子们受气。她的脾气真好，从不高声对孩子们讲话。婆的品质如槐花般的圣洁。
解放不久，爷害了一场病，丢下孤儿寡母一家走了。婆独自带着几个孩子，撑着艰难的日子。婆觉得她一个小脚女人能把四个孩子养活大，就是一个奇迹。她颇有成就感。
爸扶着婆，走过村子，走到沟边。看着她那一走一颠的样子，我真不知婆那双如粽子般大小的脚，是怎么踏过八百里秦川的坎坷，从西府走到韩塬的。婆这辈子没有回过娘家，自从失去了兄弟和爹娘，她便没有了娘家。婆欢喜的看着我们采摘下许多槐花，那眼神像看见丰收的麦子一样高兴。
婆的饭做得非常好。婆喜欢烙饼子，这大概是西府家乡留给她最美的味觉和记忆吧（后来我去过西府，那里人的确是吃饼的）。婆在我家烙过两次饼，但她却没有吃下过一个完整的角角，婆的牙已经不行了。她喜欢野菜，各式各样的野菜她都认得，或包、或炒、或蒸、或煮，婆都能做出花样。
一九八一年的春季，槐花败落时，婆走了。清明节她还给爷去上了坟，看着地里青翠的麦苗，婆说这是她见过最好的苗，今年肯定是个丰收年。回来以后她便上吐下泻的，叫来先生也看不好。婆说他梦见爷了，爷在叫她去，爷告诉她娃们往后的光景再不用愁了，也不用她再操心了。
麦子吐出齐刷刷的麦穗时，婆安详地走了，她最终还是没有吃上她看好的新麦。那一年她刚虚七十岁。那一年的麦子真如婆说收成很好，家家户户都吃上了麦面馍馍。
婆一辈子肚子里没有装过多少粮食，带着一肚子的花花草草走了。她走的很刚强，像沟里的槐树一样刚强。
后来，爸给婆的坟前立了一块碑，上面写着：慈母慕槐花之墓。
作者简介
李江，陕西省合阳县人，小说散文散见报刊杂志。洽川文学投稿须知“洽川文学”感谢您的积极投稿，投稿要求必须原创首发作品，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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