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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志飞┃散文┃奶奶

二十年了,我时常做着同样一个梦。在梦里,我孤零零一个人走进一个很深的院子里,越走越静,直到自己的脚步声变成了空谷足音时,我就会从梦中惊醒。
可能是近来高温持续,加之每天在高温下田间劳作出汗多的缘故吧,感觉身体有些虚,昨晚,我又一次重复了这个梦,和以往不同的是昨晚的梦里我看到了奶奶,当我伸手想要拉住她时,她又不见了,我被自己在梦里喊奶奶的声音惊醒……
屋里很闷热,我轻轻下地打开窗户。云遮住了月亮,夜是漆黑的一片,天地融合在一起,什么也看不见,窗口稍有点风吹进来,也是暖烘烘的。奶奶真的住在我梦境中的那个院子里吗?若不是,为啥在我的梦里那个院子一直未变?
小时候,奶奶最疼爱我和哥哥,哥哥是大伯的儿子,是奶奶的第一个孙儿。而奶奶疼我却是有另一个原因的,一般来说,小孩子都是先会走路后才开始会说话,我恰恰是先会说话才会走路。妈妈给我说过,我出生十个月时就会开口学说话,第一声叫的就是奶奶,我能爬到炕沿边对奶奶说“奶奶抱我”;尿湿了会对奶奶说“冰”。妈妈说,奶奶被我蜜得整天围着我转,到了会走路后,我就成了奶奶的小尾巴,屁颠屁颠地像个傻丫头。
那时,在幼小的我的心里、眼里,奶奶就是我的主角也是我最亲的人,挨了爸爸的训后,奶奶就是我的避风港。绿油油的庄稼田里,留下了我和奶奶欢快的笑声;村后那座被阳光照耀得如同雕塑的山脚下,留下了我和奶奶挖猪草的足迹。那时候,日子虽然清贫,可每到夏夜天空的星星却最亮,奶奶就会坐在院子里给我讲故事——好多好多的故事,而且奶奶的故事里都含着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这些道理也一直伴着我走到了今天。
奶奶嫁给爷爷后,也正赶上了抗战时期,爷爷参加了抗日战争。家里留下年仅二十岁的奶奶和还未出生的大伯,日子在奶奶的坚辛中一天天度过。奶奶说,爷爷走后音信全无,好多人都说爷爷已经死在了战场上,她听后不知道偷偷抹了多少眼泪,可她不信,她说不可能,爷爷答应了她,一定活着回来。
爷爷抗战走后的第五个年头,族里二爷爷要成亲,成亲的前一天要拿给新娘的衣服还没缝好,一夜时间要赶制出这么艰巨任务的人只有奶奶。奶奶二话没说接过布料、棉花,自己裁剪,用她的左手一针一针缝制。当她第二天早上亲手把新娘要的衣服交给管事人手中时,管事人吩咐下边人用称称一称新娘服,奶奶没有说话,含泪默默离开。她心里明白,在族人心里爷爷已经死了,按迷信说,死了男人的女人是不能缝制新人服装的,实在迫于无奈缝制了就要用称来称,就算是破解了这种说法。八年抗战结束后,在第九年时爷爷回来了,后来,就有了我爸爸、姑姑、叔叔们。
奶奶的记忆力用超强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她出生在一个富户人家,家里开了好几家店铺,就当时来说,奶奶也算是个富家千金。可就在她十岁时生母就亡故了,留下了年幼的奶奶和奶奶的弟弟。随着继母进门,奶奶的生活里又多了一个弟弟。奶奶嫁给爷爷后,因战乱,店铺关闭,她的娘家人也迁至上百里外的山沟里,这一迁就再未回过故土。
记忆中的奶奶踮着一双小脚总是不停地忙碌着,她善良,贤惠,只要谁家有困难,都是不计回报地去帮忙,就算吃亏了她也总会笑笑就过,她说,吃亏是福。
七十岁那年,奶奶在家里宣布要找回她生母的尸骨,当时别说大伯、爸爸、三叔、四叔了,就连奶奶的娘家侄儿都觉得这是一个天方夜谭,整整六十年过去了,奶奶当年的出生地早已改建,坟头在哪?去哪找?父辈们都劝奶奶算了,根本不可能找到的。奶奶却说,人活着可以忘掉一生的短暂,也可以忘了生活中不堪一击的脆弱,唯独不能忘的是父母的恩情。
奶奶的话让我们震惊,也让我不可思议,一位农家老太太怎么能说出这么有份量的话,是从哪学的?难不成是爷爷给我解读史书时奶奶记下的吗?可我记得很清楚,爷爷每次给我解读时,奶奶都在忙。
父辈们陪奶奶第一次回到奶奶的出生地时,站在记忆中的地方,看着小镇的变化,奶奶流下了两行泪。回到家后,奶奶不说话,踮着小脚在院里转来转去,谁也不知道奶奶在想些什么。过了十多天后,奶奶在我们的陪同下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地方,她看好方向后移着她的一双小脚踱着小步丈量,突然间她站定了,又向远处望了望,然后肯定地对我们说,就在这儿。当奶奶娘家侄儿的铁锹挖到一定深度时,墓穴开了,随着刻有奶奶生母名字的那块砖露出时,奶奶的娘家侄儿抱着奶奶颤抖的肩,姑侄俩都落下了泪。整整六十年呐!当年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在每一次想娘时,就会去娘的坟头哭娘,用自己的小脚步一遍又一遍丈量着娘坟头的距离。我很难想象,奶奶每次去坟头时,那座黄土堆上到底侵吞了奶奶多少眼泪!
七十二岁那年奶奶突发脑溢血永远离开了我们,留给我们的是她的善良、坚强和隐忍,她对苦难和悲伤都淡然面对,留给别人的永远是快乐和分享。如今,奶奶的这些品格也成了我们的家风,已深深地影响到了我们和我们的下一代。
站在窗前,漆黑的夜仿佛是沉睡的大海,奶奶的笑容也已成为我守望静谧的点滴回忆。墙上的挂历被风儿一页一页翻过。我穿梭了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岁月,一遍又一遍看着奶奶生前那张泛黄的照片,从中找寻着奶奶留下的点点滴滴,努力找寻着那些难忘的回忆。至少,我可以握住这仅剩下的“丝线头”,想着奶奶的笑容,回忆奶奶的味道……

高志飞,陕西定边县郝滩镇白坑村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