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真得很抠门。
从我记事起,母亲操持家务一直就是抠门的做派,做饭舍不得多放点米面,做菜舍不得多下点油盐酱醋。很多次看到母亲把舀出来的米面习惯性地筛几下,满满一碗就变成了多半碗了。铲子在猪油坛子里挖了半天,也只是用铲子尖尖挑一点上来放进锅里。如果是炒鸡蛋,母亲在鸡蛋出锅后就盖好锅盖不洗锅,下次做饭的时候直接用油锅做菜,放的油就更少了。我上中学和大学时,经常看见母亲在放火做饭时,只要灶膛里有火星星,哪怕是一点点儿,也要趴下来一口气一口气吹,有时候会一连吹十多分钟。看着火星越来越大,母亲脸上的神色会越来越和缓,等到干柴“轰”的一下子烧起来时,她的脸上就会泛起孩子似的笑容。我经常劝说她划根火柴多省事,她总是倔强地摇摇头,只要能不用火柴,绝对不随意多用一根。
每年杀一个年猪,只有在杀猪那一天才可以饱餐一顿槽头肉,然后母亲就会在晚上把猪肉切成肉方子,除了留一点供正头腊月吃之外,其余的全用食盐一层一层细细腌起来存放在陶瓷坛子里。每逢来了客人或者过个主要节日时,才会拿出来切成肉条,和酸菜或者干豆角熬在一起做一大锅子菜,菜出锅时,肉条已经埋得不见影了,只能闻到扑鼻的带着腊味的独特肉香。饭菜端上桌后,母亲先不吃饭,而是看着别人吃,给这个碗里加一勺子饭,再给那个碗里扣一勺子菜。眼见得别人都放下了饭碗,母亲才开始吃仅剩的一点残羹冷炙。遇上好年景,家里偶尔杀个羊,那是一家人聚餐最热闹的时候。每人端一碗肉狼吞虎咽,吃相就像民国十八年的逃荒人一样。母亲照例是做在最前,吃在最后。最后还要细细把我们啃过的羊骨头用筷子捅来捅去的,细细找寻还没啃尽的肉星和没吸尽的骨髓,不想浪费一丁点。母亲就是这样抠门,对自己也毫不客气。
但凡家里添置了一件新家什,母亲总是先藏起来很多天,舍不得用。闲了的时候从柜子里拿出来,一遍遍擦拭,然后再放回去。只有在过年时才会拿出来用。只要略有损伤,她就反复抚摸,心疼好几天。
和邻居们拉闲话时,母亲从来不说自己家里有这个有那个的。即使别人偶尔提起了关于光景、家当的话题,她也总是含糊其词,避而不谈。好像生害怕别人知道了会分一些去了呢!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的抠门在那个贫穷的年代,确实是一种顺应生存法则的大智慧。正因为有了母亲舀米面时的一筛,一年到头家里本来不多的米面也没有彻底缸底朝天。正是因为母亲细水长流的理念,一年到头,饭菜虽然不好,总还能油花花不断。我们兄弟姊妹五个也就在这样的“抠门”家风中日渐长大,成家立业。母亲常说她没本事,只好一根火柴一根火柴地节省钱,一分一分上万了,一颗一颗上石了。母亲就是靠着这样积少成多的执着信念,在花甲古稀之年,和同样年迈的父亲供我上完了大学,有了自己的工作。
抠门是母亲的生存哲学,是她从贫穷的年代一路过来积累起来的生活经验。经年累月后,竟然成为了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不管社会如何变革,她的生活“抠门”的性格却似乎一点也没变,反而随着年龄的增加日益深了!只要我给她买新衣服,总要受到她的半天数落。买回家的牛奶零食也舍不得按时吃完,一直放到保质期过了还在吃喝。有时我和哥哥嫂子会偷着把一些过期的食品扔掉,她总要烦躁不安地念叨几天才会渐渐忘记。母亲今年已经八十四岁了,住在二哥家里。二哥专门腾了一孔窑给母亲住,母亲的零食就放在地下的柜门和炕上的箱子里。一般人是吃不上母亲的零食的,包括二哥的孙子,更是连门都不让进。祖孙两个经常因为吃零食打架,需要二哥二嫂断官司。刚开始我也是感觉母亲老得不通情理了,后来回老家睡在母亲的炕上和老人家聊了半宿,才终于明白了个中情由。我记得我淡淡埋怨了母亲几句,让她不要把零食看管得那么严,都是自己的子孙,谁吃了也一样。母亲似乎有点生气,直接扔给我一句话:你们和你两个姐姐多长时间才回来一次,给我拿一点东西,七股子八份子有多少得够了。然后她就拉开柜门,一件件地给我介绍:这个是你大哥拿的,那个是你二姐拿的……我突然一下子懂了母亲。母亲老了,似乎已经游离于我们这些儿孙的生活之外了。她每次只有接触到这些所谓的儿孙孝敬来的东西时,才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别人多吃一份,自己就少感受一份。可惜啊,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年轻人,只知道满足父母的物质享受,却完全忽略了老人们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静下来把自己埋怨过母亲的话一遍遍在心里过滤,我真为自己的自以为是而感到羞愧。
唉,我抠门的母亲啊!
张景,陕西省延安市吴起县人,中国网络诗歌学会会员,陕西省诗词学会会员,延安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兰陵诗社会员,延安市社区文化普及促进会会员,吴起作家协会理事,《燕京诗刊》签约诗人,一个喜欢寄情山水、充满诗情画意的老师。创作了大量诗歌,部分诗歌和散文在《西安晚报》《华商报》《长江诗歌》《燕京诗刊》《齐鲁诗歌》《兰陵诗刊》《中国魂》《诗中国》《天涯诗刊》《陕西诗歌》《岭南文学》《贵州诗刊》《中国草根》《延安日报》等省内外杂志和报刊上发表,有诗作收入《当代诗歌精选》。诗集《涂抹心灵》即将出版。